阴雨天。
璃月已经阴雨连绵一整个星期了。
传说中,岩王摩拉克斯流泪的时候,天便下雨。
钟离打一把油纸伞,倚着码头的石狮子,雨丝密密的织着,轻扫他的脸颊。雅致的男人穿一身素色长衣,配一身宽松长袍。披肩用上好的布料制成,华贵的服饰下是金线编成的龙形暗纹。他紧紧盯着风平浪静的海面,似乎在盼着什么人出现。但那双鎏金的眸子又好似有些失焦了——目光涣散,双目无神。雨越发地大了,海面上也时不时卷起一朵朵浪花。他知道,今日那个他等待的人不会来了,便转身走向往生堂;深色的衣袖被雨滴扑打着,卷走一阵风。
夜风刺骨,簌簌作祟。往生堂客卿的屋内点起一盏灯,暖色的投影随着摇曳的烛火在身后的屏风上摆动着。那客卿平铺信纸,点点墨色跃然纸上,文中大段的话语是对收信人的思念和关心;将信纸小心折叠放入信封中后,还不忘附上一枝琉璃百合。信封的背面,是苍劲有力的‘公子阁下亲启’几个大字。客卿吹灭烛火回到床榻,屋外风雨交错,而屋内榻上的人翻来覆去,整夜未眠。
数月前,一位年轻人来到往生堂拜访客卿钟离:他大方爽朗,明媚又热烈。那客卿的房门被敲开,在微笑和不语中换来年轻人的吻手礼。那人告诉钟离,他已留意他许久,自打两人第一次见面在街头擦肩而过时,他就留意到这样一位儒雅的先生了。钟离听闻点头答应了他的饭局邀请,便和年轻人同去琉璃亭用餐。看到那人笨拙地动筷,将精致的饭菜戳的东一块西一块,钟离忍俊不禁地为年轻人夹菜,并提出下一次吃饭的时候会教他用筷子。对方爽快答应:“那就麻烦钟离先生了,我叫达达利亚,住在北国银行。承蒙钟离先生教导,这顿饭我来买单便是。”钟离心叹年轻人的热情,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与年轻人的相处中,每顿饭都是对方抢着买单。一开始钟离还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在年轻人热烈又真挚的眼神中他又败下阵来。达达利亚把自己的全部为钟离一股脑捧上来:钟离觉得好的他便买,钟离喜欢的书他陪着听,钟离的生活中,渐渐地被这个年轻人所占据了。迟钝的钟离还不明白,为何这个年轻人对他这般照顾;如同坚硬的磐石,怎样用力凿都不会有一丝裂痕。但年轻人依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钟离。
某一次前往新月轩吃饭的时候,钟离将一双盘龙雕凤筷送给达达利亚作为礼物——虽然是达达利亚买单,但他仍高兴得不得了,仿佛这是什么上天赐给他的珍贵宝物般爱不释手。但钟离敏锐地捕捉到,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和愧疚。他问道:“钟离先生,假如有一天有人要将这璃月港搅得天翻地覆,你会伤心吗?”“按普遍理性而论,万事万物都有它的因果,因果到了,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我们能做的,只不过是顺其自然不过多干涉罢了。至于钟某,自然相信璃月港的人民会处理好这一切的。”“很像先生的回答呢,这样我便放心了。”钟离不解道:“阁下为何这么问?莫非有什么人对这璃月港居心叵测么?”达达利亚打哈哈道:“没有没有,只是说笑罢了。我去结账,好吗?”说着,他将盘龙雕凤筷放入衣袋,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钟离总感觉达达利亚最近有什么事情瞒着他。跑去北国银行的次数变得多了,身上也总是添些新伤。但每当钟离问起,年轻人总是搪塞过去,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钟离他在做什么。不过,他人的私事他也无权干涉,况且钟离只是作为凡人尘世闲游,对与己无关的人或物也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他看到那年轻人将自己置身于旋涡之中,放出魔神奥赛尔将璃月港的平静打破。就在璃月人民慌乱之中,他潜入黄金屋,试图偷取岩神摩拉克斯的神之心。只是神之心并不在那里,而匆匆赶来的旅行者将达达利亚击溃。而得知真相,知道他的钟离先生就是摩拉克斯的达达利亚更是如坠冰窟。而钟离那天什么都没和达达利亚说,毕竟两人各自心怀鬼胎,就算自己的秘密被对方捅破也无可奈何。那筋疲力竭的年轻人也只是叹了口气,拖着伤残的身体匆匆离开了。
钟离下凡的目的便是让璃月人民不借助神力好好生活,而他在位几千年也应该得到休息。他想,达达利亚的做法反倒是顺水推舟,给了璃月人民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现在他终于可以放心的放开手了。只是,他的脑海中近来一直被达达利亚的面孔所占据:少年爽朗的笑容、少年健壮的身躯、少年在最后的哀怨又委屈的眼神。似乎每一个达达利亚都在诘问他:“钟离,摩拉克斯,你为什么要欺骗我?”看来当凡人也有当凡人的坏处,那颗磐石似乎有了裂痕。他阖眸,暗想着该如何解释,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请问,公子阁下在吗?”翌日清晨,钟离来到北国银行的前台处,询问达达利亚的下落。“他今日一早就前往绯云坡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钟离先生若是有事,我可以代您转达。”“多谢,不必了。钟某亲自去寻他便是,麻烦你了。”说完钟离转身快步走下台阶,前往绯云坡。一步一步踏上台阶时,他注意到鲜红色的血液滴落在台阶——这位着急的客卿不由得加快脚步,而映入眼帘的正是奄奄一息的达达利亚。年轻人粗声喘息着,腹部的布料被血迹浸透。他的身边散落着遗迹守卫的残骸,不难看出此地刚刚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搏斗。“达达利亚!”心急如焚的钟离几乎是跑到了达达利亚身前,将他扶起,用岩元素简单为他疗伤。“不要睡,再坚持一下!”平日里沉稳的钟离声音变得颤抖,好在达达利亚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钟离没有耽搁,立马将他送往往生堂。
“先生?”一片模糊中,达达利亚看着为自己忙前忙后的人影,缓缓开口问道。那人影听闻,转过身来低下头看他。“公子阁下,你醒了?”果真是钟离,达达利亚想。“多谢先生出手相助,若不是先生,我这条小命也许真要交代在绯云坡了。”达达利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却换来钟离的责骂:“明明知道寡不敌众,为何还要战斗?只身前往这种地方是很危险的,阁下。你要向我保证之后不要再为了一些小事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了。”达达利亚听闻不由得怒火中烧:“摩拉克斯!你欺骗我,隐瞒你的身份,最后我无功而返!我只能通过战斗,才能让我的血液热起来!我想要的也不只是神之心,你为什么就不懂我呢…”钟离怔住了:“除了神之心,我的身上还有什么你能索取的利益么?”达达利亚苦笑着,背过身不去看钟离那疑惑的眸子。“算了,先生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唉,钟离…我真的是无可救药了啊。”是啊,对你无可救药了。
达达利亚痊愈后,便离开了往生堂。他走得静悄悄,只留下一枚耳坠和一封短信。那封信用精美的信封装着放在床头,封口处盖着北国银行的印章。钟离起床后不见年轻人的踪影,便拆开信读了起来。信是用璃月的字书写的:开头歪歪扭扭地写着钟离先生亲启,而那扭曲的字体和精致的信纸却毫不相配。钟离莞尔,继续读下去: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许已经坐上前往至冬的船了。愚人众又有了新的任务,内容我不方便透露,但下次回来也许是很久之后了。这些日子承蒙钟离先生关心,和先生相处的日子我很是幸福。至于摩拉克斯一事,我也没有放在心上,无须担心。先生注意身体,有机会我也想带你来我的家乡看看。钟离努力辨认着达达利亚的字迹,年轻人一笔一划认真书写又抓耳挠腮的样子映入钟离的脑海。他将信纸叠好,同那耳坠一起锁入一个精致的盒子中:在盒子里的还有其他年轻人为他购买的礼物和各种小玩意儿。
在盛夏时刻,达达利亚曾邀请钟离切磋武术。他笑着告诉钟离:“弓其实是我最不擅长的武器,但正因如此我才要使用它,克服我的弱点。钟离先生愿不愿意露一手,与我切磋切磋?”钟离微笑着:“是吗?像阁下这样的人不多见,那么钟某承蒙邀请陪阁下切磋一下武艺便是。”于是二人来到庆云顶,钟离掏出自己许久不曾使用的贯虹之槊,对阵达达利亚的冬极白星。钟离枪法如行云流水,阵阵带风,优雅中又带出几分侵略,直直逼近达达利亚的要害。一开始达达利亚还能勉强应付,但钟离不负武神名号,最终还是一枪挑飞达达利亚的弓,将武器插入对手颈侧的石头中,震出些许裂痕。达达利亚兴奋地喘着气:“太精彩了!钟离先生,我先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是一把用枪的好手?能和你切磋是我的荣幸,我甘拜下风。”钟离摇摇头:“钟某也只是勤于练习罢了,反倒是阁下十分精通对元素的掌控,这次不过是险胜罢了。”“先生莫谦虚,我对你佩服的可是五体投地啦——不知可否经常和我对练?”橘发的年轻人说着坐起来,眯起眼望着钟离,那模样好似一只狐狸。钟离点点头,于是今后的日子里,只要天气好,他都会外出陪达达利亚练习武艺。
还记得在冬天,达达利亚曾邀请钟离去至冬做客。他望着树杈上的冰锥,呼出一口雾气:“至冬的天气,比这里更加严酷。最冷的时候可以到河中央去冰钓。只需凿开一个小洞放下钓线,水下的鱼抢着往上钻呢——满载而归的时候,我就给家人做烤鱼吃。”钟离望着年轻人明媚的侧脸,不由得心生一股暖意。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达达利亚提起他的家人,面对敌人那么冰冷无情的至冬战士在谈到家的时候也会露出这样的神色啊,钟离想。“听起来很有趣,往后若有机会,钟某也可以去拜访阁下的家乡和家人。”“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我的家人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达达利亚雀跃地在雪地踱着步,又绕到钟离身后将他的衣服裹紧了些:“钟离先生一定要注意保暖,冻坏身子可不得了。”钟离点点头,不去理会心里涌上的异样感。
下小雨的时候,钟离乘船在河面上听雨,达达利亚就在钟离身边为他撑伞。好听的鼓点声咚咚地敲在伞面上,四周水气弥漫,此时的璃月俨然一座烟雨古城。“这里的天气真好,我的家乡还从来没有下过雨,只有雪。”“璃月的梅雨季节确实很舒适,不过有阁下在身边也让人感到安心。我们去看看茶炉吧,我想茶已经煮好了。”钟离说着转身走向船舱,没有注意到达达利亚因为他刚才那番话而露出的窃喜神色。他们坐在船舱的竹条椅上,一口一口品着热茶——钟离小口缀着,蒸腾的热气阖了他的眸,而达达利亚三口两口便将茶一饮而尽,托腮看着钟离。怎么会有人美得雌雄莫辨?透过氲氤的白雾看着钟离温文尔雅的侧颜,达达利亚想道。
不知何时,钟离开始在睡前回想他和达达利亚共同度过的这一年。他想起在三碗不过岗听书时,年轻人透过宽大的折扇眯起眼撑着桌子笑盈盈看着自己的样子。若不是他太过迟钝,不可能不知道那赤裸的眼神中蕴含的意义。那时达达利亚突然开口问道:“钟离先生,若是你,会喜欢上男人么?”钟离偏过头:“若是遇到真心情动之人也未尝不可。公子阁下这是何意?”“无事,只是好奇像先生这样守旧的人会不会接受新鲜的思想。”钟离听闻也就作罢,放下折扇,端起茶盘品了一口茶。但他在榻上翻来覆去琢磨这场景,细细品味话语中的含义时,他诧异的发现对方的意图是如此明显,而刚刚下凡的神明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年轻人明晃晃的示爱。深夜中,他的心跳声清晰可见;他对自己说,不要再去想那个年轻人了,他只是我漫长生命中的过客罢了。
但次日他又前往码头,期待海风能捎来达达利亚的消息。他开始怀念与年轻人走过的春夏秋冬:他们一同煮茶听雨,赏花望月,踏叶观鸟,烤炉蹚雪。要知道,他的许多记忆都在岁月的脚步中磨损了。于是他开始惧怕随着时光流逝,他会逐渐忘记这个莽撞地闯进他生命中的人,他作为凡人钟离时闯进他内心深处的人。回过神来,一名信差正抬头望着他:“您是钟离先生吧?这里有您的信。”钟离低声道谢,接过那封信。信上有愚人众的印章,却不是达达利亚的字迹。钟离一怔,将信拆开:尊敬的钟离先生,很遗憾通知您,您的家属达达利亚在执行任务途中光荣牺牲。由于他在填写个人信息时将您填写在了家属一栏,因此我们将这封信寄给您。以及,他给您留下一封遗书,附在本信封内。我们由衷地为您感到悲伤,至冬愚人众寄。钟离读完这封信只感到天旋地转——他努力稳住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到一旁的台阶上坐下。周围的空气仿佛下降到了冰点,眼前暗暗地发黑,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胃紧缩着将肺内的空气挤压出胸腔。他,达达利亚,至冬最勇猛的战士,死了?
钟离魂不守舍地回到往生堂居所,他还从未受到过这么大的打击,以至于心中的那块磐石被击得粉碎。他呆坐了几分钟,才想起来达达利亚给自己留下了一封信。想到这,他急忙抽出那封信,却不慎划伤了白皙的手指。鲜血顺着手腕滴落在信纸上,跃然纸上的是一句至冬语:Я люблю тебя.(我爱你。)落款处是好看的花体。钟离的眼神涣散,那鎏金的瞳孔似乎融化了——眼泪和血液一起滴落在信纸上,如同绽放的玫瑰,将落款处的墨水洇得模糊不清。钟离仔细看着那些字母,那里写着:阿贾克斯(这是只有家人才能叫的名字。)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的颤抖,将嘴唇贴近落款处的名字,用那嘶哑的声音低声说道:“我也爱你,阿贾克斯。”
久违的,常年天气晴朗的璃月下起了大雨,璃月人们都说是摩拉克斯流泪了。连绵的大雨持续了一个星期,仿佛是大地在为达达利亚当的牺牲啜泣。 钟离打一把油纸伞,倚着码头的石狮子,他知道他不会收到达达利亚的消息了。他永远都等不到他要等的人了。他摩挲着右耳处的那颗红宝石耳坠——是达达利亚临走前赠给他的,也是达达利亚一直戴着的那枚。可是他再也听不到年轻人爽朗的笑声了、他再也看不到年轻人战斗的英姿了、他永远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爱钟离的人:爱他作为凡人钟离的那一部分的人。钟离渐渐明白了,达达利亚接近他从来都不是为了神之心,而是为了凿开重重坚固的磐石外壳,捧起他尚有余温的石头心。
达达利亚写给钟离的所有信,钟离读了一遍又一遍。他希望自己能将达达利亚的模样刻在脑子里——作为达达利亚生命的记录者,同时作为“家属”,这是他,一个永生者应该尽到的义务。他反反复复思索着达达利亚的话语,在知晓了他热烈又深沉的爱后,似乎每一句话都带了些浪漫色彩和暗示。他无法入眠,便坐了起来,重新燃着了蜡烛。他应该为达达利亚做些什么,他想。是他太过迟钝,没有及时回应达达利亚的爱;是他不解风情,不能感受到少年对他真挚的情感。但他又有些怪罪达达利亚,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为什么写给他的唯一一封也是最后一封情书,附带的是他的讣告呢?于是他决定给达达利亚写一封信,一封永远不会被收信人读到的信。
亲爱的公子阁下,见字如晤。愿你一切安好。阁下寄给钟某的信件令钟某哭笑不得,但若是想要一个答复,钟某自然是十分愿意接受阁下的爱慕。在这里要跟你说声抱歉,是我太过迟钝。明明阁下都将一切摆在明面上,钟某却还在自我欺骗。感谢阁下这段时间对钟某的陪伴,钟某甚是感激。这是作为凡人钟离得到的最真挚的情感了。达达利亚,你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就足矣。钟某会将阁下牢牢记在心中。不知阁下是否听闻,璃月古语有云:人有三死。第一,是身死。当他的心脏停止跳动时,他便死了第一次。第二,是社死。当他的葬礼举行,亲朋好友得知此事时,他便死了第二次。第三,是心死。当他逐渐消逝在他人的记忆中时,他便死了第三次。而钟某的责任便是保护好与阁下的记忆,从而第三道起阁下便在我的心中永生了。言而总之,想对阁下说的话是道不完的,若阁下有来世,可否与钟某相见呢?钟某想亲口说给阁下听,说给阿贾克斯听。
距离达达利亚去世过去了两年的时间,钟离正坐在庆云顶的石桌旁饮茶。而那枚耳坠摆在桌子对面,旁边也放着一杯热茶。“达达利亚,钟某有些怨恨了,为什么将钟某一个人留在这里,与回忆作伴呢?这几千年间留下的已经够多了,如果还有下次的话,请别比我先一步离开了。”他放下空茶杯,在石桌上留下清脆的声音。“流云,怎么有空在此闲游?”钟离转过头,望着旁边亭亭而立的仙鹤。“摩拉克斯,你这样是何意?对着空气说话,还是不要折磨自己为好。”“这倒不算是折磨,只是公子阁下的遗物不多,钟某也算一件罢了。”他微笑着,将对面的茶杯也拿过来一饮而尽。晚安,达达利亚。梦里再相会吧——虽然你已经很久都没有来过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