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一个叫摩拉克斯的神和一僧侣
据《帝君尘游记》记载:千年,亦或者百年前,摩拉克斯化身期间曾路遇一僧侣。僧侣为苦修,衣衫褴褛,满脸风霜,他从行囊中掏出一个破旧的瓷碗向摩拉克斯讨要一碗泉水。摩拉克斯奇哉,答曰:”山水本无主之物,任人取用,何来向我讨要一说?“
僧侣听到这话,笑而不答,只做了然状点头,从始至终神情温顺,他跪在山涧泉流处舀了一瓢,而后站起身倚在山石旁缓缓抿下。
时至暮秋,寒风砭骨,水亦如刀。
润嗓之后,僧侣便在荒山之中布道,贪嗔痴恨爱欲七罪八苦,信徒是为花草山石,待讲至救苦宝诰时,便将目光投向摩拉克斯。
黝黑粗糙的面孔,却有那样秋水般涟涟泓光的眼睛,摩拉克斯与之四目相对,他感到一种指示,一种近乎于天理的驱使。于是他缓缓坐下,听其布道。
他舞之蹈之,口若悬河。讲到声音沙哑,喉咙肿痛,讲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才停止。最后一句话说完后,已是夜幕四合,月上枝头。僧侣仰头,深深呼出一口气,双手合十虔诚礼拜。拜完后,他挺起那副锅罗的身躯,看着盘腿跨坐的摩拉克斯,良久,他声音沙哑,慨然道:“吾心甚悦。”而后圆寂。
彼时摩拉克斯不懂,为何要在兴处死去。
若干年之后一个平常的下午,钟离喝着茶,看到骤雨从远山奔来,打落窗外一支琉璃百合。红咬残泥,他恍然懂了。
02一个叫钟离的男人决定去死
今年的璃月不算太冷,仲冬时分都还没下过一场雪。
钟离照常晨起,推开白驹逆旅的窗,见铅云厚重,颇有压城之意,饶是巳时街道也晦暗得如同背阴的内室。冷风透过窗户往里窜,逼得钟离忙合上窗叶。他从衣橱里找来一件大氅,细致围拢,又从一个萃华木盒里取出一支伞袋,背在身后出门。
洒扫的伙计和钟离是熟人,见钟离出来,就停手招呼一声。这位在上房长住的贵客从来不交钱,来历神秘,长生不老,神鬼难辨,但为人又亲和,博古通今,让人很难对他生出嫌隙。
钟离总是善于与人打交道,这是他成为人漫长岁月中修习得最好的一门课程。
他迈出白驹逆旅的门槛,哈出一团白烟。想来今天有初雪,格外阴冷,思及至此,他又把大氅裹紧几分。
他原是要去街边吃碗博托的,但风刮骨刀似的,他就临时改道,去了万民堂。
万民堂自香菱接手之后,便扩大了店面,发展至今,更跌了五十三代,已享誉提瓦特,分店遍布。现如今,门店开得比琉璃亭还要阔气,新月轩,却泯灭在了时间中。
钟离推着木门,一推不动,便加重力气,这才打开。这门沉重,缘是后面裹着防透风的棉布,如此一关,室内点上炉火,温暖得像春天一样。
他走到大厅里一张不起眼的桌子旁坐下,解开毛领大氅。暖炉搁在圆桌中央。钟离眼睫受热,融化出水珠来,润得眼下湿淋淋一片红。
这张年青的脸把新来的侍女迷得晃了神,钟离连叫三声无应答,只好把手举到他眼前挥挥,她才如梦初醒,捧起菜单,往钟离手中送。
钟离推回菜单,示意不用,“来一份水煮黑鲈背,一份金色虾球和翡玉什锦袋。”
侍女心里划过一瞬的讶异,倒是没想到钟离的声音是这般沙哑。不过她很快调整回来,飞速记录,边笑边恭维,“这位先生很懂啊,都是万民堂的老牌菜。先生想试试新菜吗?糖霜爆烤冰史莱姆。也是我们最近的新招牌哦!”
这道菜是香菱和派蒙研究出来的,钟离吃过。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于是他摇头,拒绝了。
菜一道道端上来,钟离吃了一口水煮黑鲈背,觉得味道不对,又尝了个金色虾球和翡玉什锦袋。觉得味道也不对。现在万民堂的老板也喜爱创新,估计是没来的这几个月,又改了菜谱。
每一代老板其实都改过,钟离尝过,对比过,一开始总还惦记着最初的味道。后来吃过的太多,记忆里的菜肴被涂抹得面目全非,他索性就不再计较。
但大脑还是习惯性的去比较,以达达利亚存在的时间为定点,去与一切进行比较。
他吃到一半,隔壁桌来了两个商人,要了两碗酒,拼了一锅腌笃鲜,热热闹闹吃起来。
声音太大,引得钟离侧目,等到视线落在腌笃鲜上,钟离却忘了收回视线,就这么愣愣看着。
腌笃鲜已不再时兴,做得慢食材讲究,限制颇多,被进步神速的璃月淘汰,现在还坚持做腌笃鲜的餐馆,全璃月不超过三家。
忽而,有人掀开万民堂临海的窗,指着海面叫道:“下雪了!初雪!看起来是好大一场雪,哎呀,瑞雪兆丰年!”
食客纷纷起身,碗筷叮当乱响,多数人都挤到窗口去看,有兴奋絮絮叨叨的,也有懊悔着说忘记带伞的。钟离被着吵闹声惊醒,忙收回视线,低头吃着碗里的饭。
米饭香软,吃在嘴里却没有味道。
钟离食不下咽,感觉阵阵饱腹感,就搁下筷子,这时眼前却递过来一只白瓷碗,盛着火腿和春笋。
钟离顺着碗抬头,看见是那个商人之一。
那人又把碗递了递,“刚看见你在看我们桌,天儿冷,喝口汤暖暖身子吧。”
钟离起身拜谢,“多谢美意,只是我吃得太饱,怕是喝不下汤了。惭愧,辜负你的盛情了。”
这话说得圆滑,钟离笑盈盈的,看起来很是餍足。商人也不再劝,拿着腌笃鲜回了座位。
结账之后,钟离拿起凳子上的大氅围上,又从手边拿起那个伞袋,捏在手中,往门那个方向走去。
路过那两个商人,他们还在吃酒,脸颊酡红。钟离看一眼,顿步,又折返,把伞袋放在他们的桌上。
他摩挲着伞袋,“方才多谢阁下好意,我看二位没有带伞,这雪渐大,一时片刻停不了。我就住在附近,正好赏初雪雅兴而归,不需用伞,便赠予二位,行个方便。”
室内昏暗,照在着厚重的绣金布纹伞袋上,沉雅而大气。商人刚想推拒,却被钟离制止了。
“一把旧伞罢了。赠我伞的人说:’收了伞就要淋雨,不然太对不起我这个送伞的人’如此,伞在二位手中物尽其用,也不算辜负他。”
说罢,钟离迈门离去,片片如席的雪花落在肩上眉上。雪拂过他的眼睛,灼灼兮如华灯。他的身后,狂风卷起千堆雪,泼在海面上。
钟离迎风徐走,发尾飘散,身如磐石。就在刚才,他下定一个决心,他决意赴死,于是再不会有比这更万古如一瞬的时刻了。
03一个叫摩拉克斯的神和一大侠
人神政权交替之后,钟离更是闲散,仿佛他也只是万千璃月人之一,顶住了磨难,重新开始生活。
他虽已成人,但龙骨子里喜欢盘踞珍奇珠宝的习性却没有改变。钟离面色虽然不显,达达利亚却观察到,每次买到称心如意的小玩意,钟离会连续好几天给自己好脸色,晚上再狠也许默许。
执行官精通察言观色,这是基本的谈判技巧,于是在摸清钟离的喜好后,礼物就像流水一样被端进往生堂的二楼。
周末有周末礼物,多是新鲜吃食;谈恋爱九十九天有庆祝礼物,钟离在明星斋看过的那套四君子茶具;出差有出差礼物,快马加急买了别国的小玩意差回璃月,供钟离把玩。其他大小节日更不用说,不过一年,往生堂就变得金碧辉煌了。
深秋的一个下午,胡桃用鸡毛掸子在中厅扫着尘灰,把价值连城的珠宝碧玉擦得锃光瓦亮,嘴里哼唱着丘丘歌。大厅的桌子上放着长三寸的木盒,飞阁山水盒面。
见到钟离从二楼下来,她就双手环胸,把鸡毛掸子夹在手肘,笑得贼兮兮的,“客卿,你那狐狸精又送东西来啦!好大一个盒子,我们往生堂都快开成希古居啦!”
钟离猜想是达达利亚的临别礼物,算起来,今天是他回至冬述职的日子。于是径直走到盒子前,端详起来。木盒沉甸甸的,看起来颇有份量,是上好的萃华木。
胡桃在厅里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洒扫,哼着歌不经意间挪到钟离身边,和他一起瞧着盒子,“好大的盒子,这是什么啊,客卿打开看看是什么魑魅魍魉,本堂主给你保驾护航。”
钟离应承:“那便麻烦堂主了。”
说着,打开了木盒。盒里有暗香扑鼻而来,清冷悠远,长盒里安静躺着一支厚重的绣金布纹伞袋。
“看起来不是刀剑兵戈,是一把伞。”钟离解开伞袋,露出伞面来。油纸上绘有点点墨色,十六竹骨紧密闭合着,看不出是什么图案。
钟离摸到伞柄,不同于寻常的圆柄,这伞柄上圆下方,四面有一枚小小的岩印。伞骨和伞柄都上过桐油打磨,在秋日和煦的阳光下发出玉石般的韬光。
钟离把玩着,随手撑开伞面。白如宣纸的伞面仿绘了古华大侠的《快雪时晴图》,远山含雪,山下江河辽阔,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原版的快雪时晴图有一轮寒冬红日,这幅伞面却只有黑白对望。
瑕不掩瑜,伞仍然是极好的。胡桃在伞面下探头探脑,对丹青不甚知解的她也在撑伞后感慨了一句:“真是一把好伞。”
钟离与有荣焉,笑起来,头上的呆毛像是在得意,晃动了一下,“确实。”
胡桃切了一声,感觉这两人爱情的火焰比太阳还要明亮,赶紧搂着鸡毛掸子跑远,准备去万民堂蹭吃蹭喝去。
钟离在室内收好伞,抱回二楼放在博古架上。关于这《快雪时晴图》的故事,钟离记得自己和达达利亚讲过:
“我记得那是绝云山中一个暴雨压城的夜,古华支起一副嶙峋的病骨,坐在我的洞天前用锉刀石刻。开宗立派的浮云闲散而过,他再无举世的豪言壮志,再无曾以大剑斩断天栈的力量,他只是盘腿坐在狂风骤雨的屋檐之下,任凭檐角的铃声在风中飘摇。
飘摇的还有烛火,第一朵落进他久而未启的锋刃。惨绿色雨中的塘,一池萍碎。
我们同坐在廊前听雨,古华阔述说自己虚掷江湖大浪之中的年岁,幼时的记忆如同湿滑之蛇行,步履蔓延,鳞片翕张着阴翠的色相,随着雨夜潜伏进每一个秉灯的黑夜,潜伏在珈蓝之下。
他说小时候自己想成为一位丹青妙手,寄情山水。
他这一生都有躲不开的雨,雨夜中血泪打湿了他的画卷,他就拿起了刀;后来也是这样大的雨,这样淋漓,两个人,两把刀,紫竹林,城隍庙,塌佛像,刀与光,雨势汹汹,借来洗刀。
雨停了,古华的手也废了,只能拿起轻巧的锉刀,他不杀人了,他杀不了人了。他向我借走山里的石头,要做一尾鱼。”
那夜雨停之后,古华说:“我明天要走了。”
我问他:“为何要用山石刻水鱼?”
他没有回答。
古华要走的那天,戴上了竹笠,上面绣着一柄茶花。从屋子里走出,这屋廊极平,极直,弯折处薄而尖锐,斗笠在古华头顶呈现圆润的弧度,看起来格格不入。究竟什么样的人会戴这样的斗笠呢?
出刀,他走到塘边。
石鱼在他手里翘着尾巴,灵动得下一秒就要游动,古华掌心裹着刀刃,狠狠一划,割开长且深的痕迹,血滴答滴答滚落,古华用血为石鱼描鳞,极其鲜艳的活状,赤得触目惊心。石头本色暗淡下去,下一秒整个就被沉进幽黑深冽的潭里。
鱼在水里游掠,古华劈开静水,横斩珠玑,破空猎猎,如喧锣、如琴铮、如命索、如木摧,他仿佛在重演那场绝命之战的夜晚,长刀在他手里呼吸,究竟什么样的人会这样舞刀呢?
古华歇刀:“我今天就要走。”
古华裹刀:“你到底是谁呢?”
我说:“四个月之前,你中刀,倒在翠玦坡的七天神像之下,雨灌进你的嘴里,你在求神。”
他笑了,把佩刀扔给我,看着我,看着我身后横平竖直,四四方方的屋子,看着屋檐下总是冷冷的铃,“我知道了,你以后也会知道我的。如果有缘,我会再求一次神,天地之大,我下山了,不过我还挺喜欢这里的,我死后请为我在这里立碑吧!”
我(神)问:“你下山所谓何求?”
他说:“求侠。”
再之后,不复相见。
若百年之后我也要下山,为璃月指点迷津,听闻他已逝,这才想起来为古华立碑。荷塘里鱼爬满青苔,死在落满梅的水下,血被钉在石鱼的尾鳍,如同侠义被钉在古华的骨骼。古华离别的语气平淡,我没太计较,后来从屋里翻出带血的太刀,想起他临死之前酣畅淋漓舞刀的模样,在下雨之时就会反复浮现在眼前,我始终放不下。
再之后,我去了一趟古华派,虽已式微,但侠义犹存。当代掌门鹤颜华发,把古华的真迹《快雪时晴图》托付给了我。古华图里画的是绝云雪景,说是要送给绝云来的人。
掌门惭愧,他没等到那个人,只好委任予我。
那座山是我曾经的洞府,其实掌门等到了。
达达利亚听得津津有味,比起聊斋和爱恨情仇,璃月的武侠让他十分神往。他拉过钟离垂在肩上的发丝,在手指上绕着圈圈玩,“那那个什么什么图呢,画的好吗?拿出来给我看看嘛。”
钟离点点头,“画得极好,泼墨挥毫,大气冷绝。一轮红日当头,雪霁时分却越看越冷。不过现在只有一副仿品在万文集舍了。”
“为什么?”
“真品被我挂在古华石碑上烧了。”
达达利亚坐起来,盯着钟离眼睛看了几秒钟,蓦然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不留个念想。人家专门画给你的。”
钟离摇摇头,“他是画给摩拉克斯的,不是钟离。”
达达利亚摊开双手,指着房间里堆满的琳琅,“那这些是送给钟离的,在我死之后,你也要全都烧了吗?”
“不会。”钟离感到达达利亚在摩挲自己的后背,有些酥痒,“烧掉了也没关系,我总是会记得的。”
说话间,达达利亚的手已经攀上脖颈,他点着钟离的脊椎,脸贴得很近,看起来十分亲昵。可他按着钟离的命门,这暧昧的动作陡然生出危险来,“钟离,我知道你记性很好,但我不想你记得。记得那么多太累了,把我讲给陌生人也太累了,如果我死了,你就来陪我吧。我不相信轮回,至冬没有奈何桥,我要生的时候抓住你,死了也要你埋在我身边。”
钟离望着他背光幽蓝的瞳孔,竟生出几分幢幢鬼影来。
他没说话,凑近吻上了达达利亚。
04一个叫钟离的人和一把燃烧的火
雪越下越大了,没有要停歇的意思。万民堂大多是困在雪里不能归家的人,只有两个人带着走到门口。桌上的腌笃鲜被喝得精光,两人借着酒气相互搀扶着离开餐馆。
其中一个人解开伞袋,撑开油纸伞。
这把伞看起来古旧,有许多年历史了,可能是保养得当,现在还能照常使用。伞面是一副山水图,纸上上有一抹红,那是点燃红日的涂料,红得赤眼,历经百年时光也没掉色。
商人是做古玩生意的,看到这伞,酒意全无,顾不得撑伞,就这么在雪地里端详起伞来。突然,他整个跳起来,隔空指着伞面点来点去,嘴里结结巴巴喊道:“这是…这是,这是《快雪时晴图》!”
摇落千冬静,婆娑万籁悲。雪没有止息的意思,路上行人纷纷归家,钟离裹挟在这些行人之间,心却比他们走得远。
他回到了白驹逆旅,在赴死之前,他还有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
洒扫的伙计远远就看见钟离负雪归来,掐着距离给他开门。
早上披出去的那件大氅已在雪地里被淋湿,穿在身上又重又冷,伙计给他掸开发尾的雪,略带责备的絮絮道:“早上看见先生出门,想到应是很快就回来了。没成想下起了大雪,看你久久未归,想是被雪所困,故而一直给您留着门。小厨房炖着姜汤,您快上去泡个热水澡,我一会给您端上来,千万感冒不得。”
这一串话劈头盖脸砸下来,钟离没有插嘴的时机,只好听伙计关心完,才拉过伙计的手轻拍,“不用麻烦了。今夜之后,我就要走了。”
伙计愣了一下,他从十七岁来白驹逆旅谋生,就结识了钟离。钟离先生博闻强记,常常给他讲新奇的故事,偶尔也借阅一些古书给自己,那时候他家贫穷,母亲重病时连药钱也出不去,是钟离一直在接济自己。他知道钟离先生是不老的神仙,他当时暗自下定决心,一辈子都照顾钟离,以报大恩。
钟离的寿命无穷无尽,而且在白驹逆旅已经住了近百年,所以他没想过钟离会离开。他大脑空白,艰难的啊了一声。也不知是疑惑还是应答。
等他在想说些什么时,钟离已经转身上楼了。
房间是达达利亚曾经长租的那个。往生堂还在开,但是从七十五代后,钟离就搬过来了,待到八十代时,他就辞去了客卿的工作。直到去年,葬礼不再那么讲究,往生堂也关门了。
因着钟离的缘故,白驹逆旅大体上还保持着原样,起码这间房间没有改变。钟离独自在记忆里刻舟求剑,但守住这头,转过身时那头却崩塌了。
钟离推开房门,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冻僵的面庞瞬间软化几分。中央放着一个炭盆,看起来掐准时间布置,盆里烧的正旺。
这倒是省去了很多麻烦,钟离心想。解开了大氅,搁置在衣帽架上。他拉过矮凳,坐在炭盆前烤火。脸和手都靠得近,炙热的火焰灼得皮肤发痛、眼睛发干。钟离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流下一滴滚烫的泪。
落进火盆中,滋啦一声,蒸发得无影无踪。
钟离记性确实很好,他在房间里细数达达利亚送过的礼物,何时何地,送来时说了什么话,都清清楚楚浮现眼前。第一件丢进火盆里的东西是一双筷子,是琉璃亭里达达利亚的回礼。第二件是手帕,第三件是发簪,第四第五…
盆火越来越旺,房间内闷热如夏,窗户上融冰成水,滴答滴答往下坠,溪水般淌过窗下的木桌。
直到第七十一件,能烧的小玩意已经烧光。浅浅的双层厚铁花炭盆溢出物品的残烬,黑色的灰飞在半空中,穿越过长远的时光,飘摇着落在现在的地上。
钟离环视一周,屋内只剩下些乐器木柜花瓶类的大件,他打算留给老板,也算谢过他们的照佛。
碳火排劈啪作响,钟离不曾言语,他们就代替钟离说话。
钟离的视线在房间里绕过一圈,正当他巡视时,却看见衣柜的一个转角,那里打开着一个空萃华木盒,盒面是飞阁山水。
这是今早他拿伞时打开的盒子,因着伞已经送人,便忘了这一茬。他走过去蹲下,发现盒子内侧夹着一张泛黄的信笺。纸张已经发脆,不用刻意去烧,只要触碰一下,就会化为尘土。
但笔迹依旧清晰可见,钟离记得,这是至冬特制的墨水,留有清香,可保字迹百年不朽。
钟离一直记得那天,一直记得这张纸,这张纸上的话。但过了许多年之后记忆也有些模糊了。他只记得那天很冷,比今天还要冷,天空阴沉沉,云黑得像要掉下来,饶是在下午,也要在屋里点蜡烛。
信纸来自至冬,有股冷冽的花香,钟离借着烛光读那些字。上面写着:
我并非璃月精致的瓷器,破碎是我的至交好友,所以请别为我担心,我决心坦荡地奔赴明天,所有的梦都会为之透明。天色昏暝下来了,也许不久之后又有一场大雪,很久之前给你买的快雪时晴伞还在吗?有空撑开它看看,临别之前我砸碎了我的红色耳坠,用臼杵磨成粉,给红日点了颜色。
不说再见了吧,我预感下一场雪会下得很深,深到淹没我来时的足迹。
05一个叫摩拉克斯的神和一个叫钟离的人
为了不麻烦打扫房间的人,钟离把炭盆里的灰烬攥成一捧灰,他发尾莹莹,用神力裹着灰烬来到窗前。
朔风呼啸,雪乱如琼碎。钟离推开窗户,生猛的雪夹风举着利剑高歌猛进。他把手高高的,长长的伸出去,解除神力屏障。
顷刻,灰烬被狂雪裹挟,吹上九重高天,一丝一毫的踪迹都在也寻不到。物件都是有灵气的东西,因为要滋养在情感里面,所以越来越重。钟离看了他们太久,曾经簪为发上花,而如今,想到达达利亚当年那样张扬的大笑,他还是觉得烧干净的好。
钟离把什么都收拾干净了,把自己也收拾得很干净,前尘都已断绝,他似新生般坠临璃月,活过一个呼吸,就要匆匆越过小重山赴死。
他扶着栏杆走下楼梯,伙计在那里等他。见钟离下来,他就撩起衣袖擦干眼泪。
“钟离先生,外面风急雪大,再多住几天吧。我和掌柜的也说过了,这也是掌柜的意思。”他说这话时有些讨好,手里还端着一碗温热的姜汤。
钟离没有接过那碗姜汤,他摆摆手,语气温和而坚决:“不必了,我约了人,他来接我。”
如此决意,钟离已有过太多次,起初决意执槊君临天下时他还有些狂傲,到后来坐在银杏树下剪去长发,他已变得温和,理发师迟迟不肯动手,他就借来过路人的长剑,拽住发尾裁断。
岁月以流水磋磨他嶙峋的山石身,刨出玉相,但钟离心里却总有一川彭拜的河流,钟离低垂眉眼的时分,河流都在礁石上拍浪咆哮。如今,礁石已平,河流静水流深,裁断的发尾蓄过百年,又长似当年了。
雪灾至此,有谁能够前来呢。伙计想得到,但说不出。
钟离信步闲庭,游荡在璃月的街道之上,他沿着海岸线走。沙色埋在雪色之下,一片白茫茫,璃月也像新生似的干净。
他站在这里,眺望海景,长长叹了一口气。雪景造出蜃楼,魔神战争中有万千箭矢飞击而来,却无一足够夺命追魄;他看见自己曾在这个码头诘问自己,我的职责是否已经完成;他看见自己和达达利亚在龙脊雪山冰钓,裹着针织围巾捧着热茶,靠在他肩头小憩;他看到自己背着达达利亚的尸骨回到至冬,看到自己摘下胡桃的乾坤泰卦帽。他感到好累,但思绪还在翻涌。像一壶烧得滚开的茶水,翻起最底下的爱恨情仇来。
他想起来他要去死的前三个下午,烹着翘英庄的新茶,看到冬日里最后一朵盛开的琉璃百合凋谢。那时他心中有一个大惑未解,分明他的人间已被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填满,贪嗔痴恨爱欲七罪八苦都已受戒,自己却始终不算是一个人。
这个解答他苦寻已久,骤雨袭来,他便秉烛观雨,也观自己被雨浇湿淋漓的凡心。
看到花被击碎的刹那,钟离呆住了。
他睁着眼睛,琉璃色的瞳孔从未如此鲜明,他像是费劲所有力气与时间去擦干净一扇玻璃,终于得以窥见这之外的半山春色。
他吹灭红烛,在徐徐青烟中,他了然:人都是会死的啊。
注解一个死字,文学历史,乃至人生都有千百种解答。但如何描绘一个神的死亡,勃然膨大的字眼压在钟离眼帘。
神陨,这背后必牵连着浩浩汤汤的阴谋阳谋,权利纷争利益变动,涵括子民土地,这样巨硕的死亡才足以比肩神明。
但摩拉克斯已陨,这样一来,钟离死亡的负担骤然又渺小下去。
钟离站定海边,从怀里拿出神力护佑着的纸笺,像握住达达利亚的手。掌心温热。
他的前身是摩拉克斯,摩拉克斯的前身是山石中普通的一块。如今,他要归还山石,归还神格,远赴人类早该踏上的旅程。
钟离浑身发烫,犹在酷暑。他的脸色越发苍白,眼下双红颜色却越发鲜艳,更甚鲜血,最后竟像是要烧起来。割还此身要先扒去皮囊,要让经脉炸开,皮与肉失去牵连,然后是肉身化尘泥,剩一身石骨。
那就是摩拉克斯最终也是最初的模样了。
他站在天光之中,年轻的身体开始佝偻,皱褶很快布满他的脸,如瀑的华发与雪融而为一,他站立不住,只好侧卧在雪地当中,把达达利亚的纸贴在脸颊旁。
他浑浊的双眸还含着神韵,他看见雪线里埋着一枚湛蓝的星螺。在凭空无依的广阔天地里,他突然看见了达达利亚在抓着他手邀他去死的那一双鬼眼。
那饱含爱恨与欲望的眼睛,正灼热的捕食着他。钟离愿意。因为人就是这样,临别时想起来他的眼,人就老了。
钟离归还时间以一切,他透支太久的光岁如今光速反噬着自己。这个过程静谧奇诡,迅速无比。时间是大仇得报的收债人,褫夺分食这具肉体凡胎,快到钟离没有来得及亲吻纸张,他的骨架就已做飞灰。
最后一颗骨灰散落的刹那,失去神力保护的纸张破碎开来。这不怪它,它等了太久,久到自己也垂垂老矣,任一雪子飘过,都可以把它带走。
于是两阵风掠过,吹散上个时代乃至洪荒时分的尘烟,呼啸着远去。
雪还在下,苍莽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