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点砂——”
伶人身段楚楚,错步,玉指拈来袍袖,开口凄婉,如泣如诉:
“丝缕牵繁葩——”
晚风卷了点凉意,然湿热不减,还多添两分咸涩、两分海市吵嚷。
钟离吹开茶屑,再抬眸,随手落了杯子。
流动的空气顺着红栏间隙,拂到他身边来了,而人似有所感,错开原本落在戏台上的目光,看似无意地向上瞥了一眼。
那是北国银行的方向。
片刻后,他的指尖敲了敲桌面,示意结账。
“茶钱一共五万摩拉。”小二轻声说着,以免惊了别的客人。
这位是个懂行的,来了连菜单也没读,便指了上好的云间霰,请烹茶师父细细烫来一壶。
然而茶是好茶,价格便难免要配得起质量。
钟离手下一顿,思索片刻,慢吞吞抬头:“细想之下,途中离场也过于失礼,不若等先生唱完再言其他。”
小二大悟,轻轻俯身,悄然退场。
台上伶人还在唱着,戏袍于眼前来来去去,铺得缤纷。
三两看客抚掌叫好,只钟离一人神色淡淡,行容泰然,暗自思忖。
他本是前来听戏,顺带对那位明面上被派来执行此事的执行官稍作打探,然而由于仍未完全习惯这副“凡人”躯壳,便不曾想过摩拉一事,谁知此时为了难。
预演果真是有必要的。
钟离难得迟钝地眨了眨眼睛:若是为此处题上一副字画,以字画换茶…
不错,也当得一件美事。
他略显满意地点了点头,只是下巴还未落下三回,便又是一僵。
啊,忽然意识到此时自己手下流出的书画,怕也算不得什么金玉,值不了几个摩拉,也自然换不起茶。
凡人的事,总还有的学。
钟离轻叹,重新将注意力收回戏台。
船到桥头自然直,结束以后再说吧。
*
身边这位上来解围的外国小哥看着年岁不大。
一副热情的模样,仿佛为别人“排忧解难”是什么乐事。
钟离若无其事地瞄了一眼北国银行。
“先生难不成是在等我吗?”他笑意吟吟地说着,似乎注意到了人的目光,便直接戳破了,又凑近压低声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来我学得还不错?”他歪了歪头。
此时台上一曲终了,看客也散场。
“是不错。不过…”钟离轻笑,多少显得意味深长,“小‘黄雀’,若是有要事商讨,还是移步他处吧。”
他慢悠悠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回眸,眉目滚金生泽,似笑非笑。
“此处人多口杂。”他的指尖轻轻抵在唇边,眼睫低垂,掩去二三心事:“需知璃月古谚:‘隔墙有耳’。”
年轻人咽了咽唾沫,掩去那须臾失神,匆匆别开目光,冲着一旁捧着单据的小二:“茶钱就先记在北国银行账上。”
才三两步上前,同人并肩。
钟离慢吞吞踩着台阶往上,垂眸恍然大悟却不露声色,然后若有所思——好像把可以记账这事儿忘了。
挺好,今日就也不算白来一回。
*
北国银行确实称得上富丽堂皇,然而钟离只礼貌性夸奖一句,神色淡淡,也并不多看。
于他们而言,三两句讲清身份并非难事,虽是没见过面,可彼此必要的资料信息估计早藏在脑海深处,随用随取。
本也只算打点关系,一句“道上朋友”就说开所有,然后几场机锋来回,便暗自摸清了彼此底线。
至于有多少晦涩在暗处悄无声息地肆意增长、张成蛛网,只好看各自本事。
他们对视一笑,再多的就避而不谈。
“和钟离先生聊天确实十分愉快。”达达利亚勾了勾唇,他见人似乎打算离去,起身准备送客。
钟离点点头,往大门走去,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下回若还有事相商,便由钟某作东,请公子阁下一聚。”
“琉璃亭当有公子阁下适口的菜色。”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这就是…”达达利亚似乎在回想着什么,然后从某个犄角旮旯拉扯出来一个出门以后便被自己丢下的名词,了然地笑笑,“饭局?”
他并非不懂璃月礼数,出门前也做了细致的习俗考察,只是今日这回遇见着实仓促了些。
这“螳螂”简直像撞到“黄雀”面前一般。
达达利亚摸了摸下巴。
“…算是璃月一种谈事的习惯。璃月人向来喜欢在饭桌上商讨一些问题,解决一些麻烦,庆祝一些喜事,哀悼一些别离。不过后来延续发展,大多也不仅仅局限于‘饭桌’。”钟离慢悠悠地说着,像是不经意随口提起,“红事白事,各有各的讲究,各有各的礼数,来来去去流传千年,便成了传统。”
“而既然已成传统,便有其独特的意义,也就不当随意被遗忘。”
“往生堂,多少也是因此而立的。”
说着便到了门口。
达达利亚懒散靠着栏柱,垂眸便是冷寂,然后收敛了几分算计,看着那人慢慢往街上走。
背影拖在月色之下显得孤寂悠长。
*
岩王帝君遇刺一事虽是闹得人心惶惶,然而对于百姓来说,饭还要吃,日子还要过。
“阁下今日怎的有空来寻我?”钟离慢条斯理地拾了筷子,又伸手招来小二再落一副碗碟,带了些笑意抬眼,恰巧对上蹑手蹑脚试图接近的达达利亚的眼睛。
“自是有件事要请钟离先生帮忙。”达达利亚见被人觉察,便干脆利落地落了座,好奇地打量起桌上摆着的小菜。
“香菱当班的时候,吃饭就该直奔万民堂,而不是新月轩或者琉璃亭。”钟离说着,为他烫了茶杯,“寻我什么事?”
“上回钟离先生说——”达达利亚思忖着,“传统不当被随意遗忘。”然后顿了顿,试探性接了一句,“那这岩王帝君遇刺以后,归往生堂管吗?”
钟离倒茶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垂眼盖上几分“如期而至”,笑容浅淡:“自是归往生堂管。”
“请仙有请仙的仪式,这送仙自然也有。于礼数来说,若有仙人离世,当操办一场‘送仙典仪’才是。”钟离把茶杯推向达达利亚,抬眼看他,“往生堂也正等着七星安排相关事宜。”
“恐怕暂时难说了。”达达利亚端起茶杯,轻轻晃了晃,慢吞吞说着自己这边的情报,“‘天权’凝光正阻止任何人瞻仰帝君的仙体,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允了这项仪式。”
“岂有此理。”钟离难得眉眼一压,像是真有几分生气,“璃月的传统不应当如此被人遗忘。”
达达利亚默不作声地喝着茶,看了钟离一会儿,才终于开口:“我这边恰好有个伙伴,希望能够瞻仰一下帝君的仙体,您在准备仪式之时可以带上他做个帮手。”
明里暗里像是直接帮钟离做了决定——准备“送仙典仪”。
“那位蒙德来的荣誉骑士吗?”钟离端起茶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并非不可,这仪式操办过程相对繁琐,我一人确实有些吃力,若是他愿意,就再好不过了。”
“那明日,我在琉璃亭设了‘饭局’,还望钟离先生赏光。”达达利亚递来邀请。
钟离欣然应允,正事已已,便侧脸去唤小二点餐。
没了阴影的遮掩,那段儿玉白的颈子便这般招摇着,被深色的外套衬得显眼,扎着达达利亚的眼睛。
“不过钟离先生。”达达利亚看了片刻,悄悄舔了舔唇,然后冲他抬了抬下巴,半开玩笑地说,“永远不要把咽喉对着你的‘敌人’。”
人听了却不以为意。
“公子阁下说笑了。”钟离又为他续了茶水,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钟某一介凡人,向来少将自己置于那番危险境地,大体是无事的。”
“不过多谢公子阁下指点了。”钟离轻笑。
*
弓弦一寸一寸绷紧,直至张满。
额上滴落汗珠,达达利亚依旧死死盯着箭的尖端,皮肉牵连,从眼尾撕裂出锋芒。
若是百般算计也无用,便只好以力破巧。
他从不畏惧强敌。
只要女皇想要…
“…我们就来取。”他轻笑着,见漫天乌云压城,才终于松了弓弦。
白日还安宁祥和的璃月港此时仿若薄纸,点滴落雨便可将其浸透揉烂。
而达达利亚分给弱者的同情却从来不多,即便骇浪惊涛因他而起,怜悯依旧只在眼中出现一瞬便即刻消散,随后只映得下猖狂的魔神。
人与魔神相比,究竟有多弱小呢?
达达利亚的手指无意识拨了拨弓弦,然后舔了舔唇。
真想好好战斗一番啊。
当他终于回身,却顿了一顿。
还是那座红栏绿瓦的矮楼,钟离正端着杯茶,面色自若地看着这场本应是地裂天崩的浩劫。
再然后,那对滚金生泽的眼便扫了过来。
达达利亚错开了眼睛,他也不知道钟离到底看见他没有,只是朝着那个方向轻轻点了点头。
他对钟离的利用成了海中泡沫,是一场空,于是便只能牵起足以笼罩在璃月港之上的牢笼,以这块繁葩为质,逼迫那位摩拉克斯交出得以开启牢笼的钥匙。
他正拼命扑向岩王帝君的咽喉,齿尖似乎已经触碰到了温热的皮肉,感受到了压抑其下的、滚烫的血流——
可他却忽然顿住了。
明明只差微末毫厘。
不知何时,似乎有细密的丝线松松垮垮地耷拉在他身上,隐晦却真实存在着。
他好像成了谁的木偶,在谁的台上演了一出狼狈不堪的戏码。
直到那原本从未出现仅仅旁观的岩王帝君现了模样。
一对眸子滚金生泽。
也曾让他魂牵梦萦。
“我应该也没什么立场生气。”
烦不胜烦地从老同事那里跑出来,便思来想去,一通百通。
若真是挚友,彼此利用之间,没赢是一回事,赢了才总要矮上那么三分。
可这并不适用于他们。
达达利亚别开目光,摸了摸鼻子,总而言之除了“立场”这老生常谈,好像也没什么可解释的。
毕竟,若是有了下回,他依旧会毫不犹豫这样做,无论掀起怎样的动荡与不宁。
于他而言,女皇的命令至高无上。
“船要开了。”达达利亚看了眼港口,“下回再见面,和我打一架吧。”
钟离挑眉,双手环抱在胸前,半晌,唇瓣微动,吐出一个字:“可。”
“哦对了。”达达利亚三两步跨了过来,在钟离反应过来之前,往他额头上稍微用力地弹了一下。
钟离难得有些讶异。
“想来想去我还是有点生气。”他甚至脸上还落了红,别别扭扭地错开目光,小声嘟囔了一句。
此时此刻,理智同情感放在天平两端,总有一端多一些,于是失了偏颇。
说完大摇大摆也不走正门,整个人看着气呼呼地,踩着栏杆就要往下翻:“钟离先生,回见!”
钟离轻咳,闷下那点不知哪里生来的笑意。
直到达达利亚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也消失在他的目光尽头,才终于端起杯子,看似淡定地喝了一口。
*
别离细密绵长。
钟离每日依旧四处闲逛,用终于回忆起来的“记账”本事把往生堂账房搞得鸡飞狗跳。
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大言不惭”说要打一架的年轻人。
他其实还挺喜欢这点儿“横冲直撞”和“意气风发”的,更喜欢它们来自于一个鲜活生动的战士。
明月长留,不追彩云去,也有落霞倾。
如今销杀止戮,他的胸口似乎也有河水涌流,奔腾向不知名的远方。
钟离摇了摇头,想着想着便笑了。
本以为自己仅是悠闲看客,一抬头却发觉已身在幕中。
戏中戏,戏中人,虚虚实实,算来算去,都丢了真心。
今日,他刚刚踏进屋门,便是扑面而来的拥抱。
随后脖颈一疼,像是被人轻轻啃了一口。
钟离面不改色地合上门。
“说了不要把咽喉对着你的敌人。”达达利亚佯装抱怨,在钟离耳边小声嘟囔。
这不是惹人咬吗?
然后又心满意足地啄了啄他的耳垂,退开几步。
“来打一架吧,先生。”年轻人舔了舔唇,继续横冲直撞,意气风发。
他眸中熠熠,似有火光。
钟离挑眉,双手环抱:
“可。”
夜色深了所以明天再打。
钟离陷在床褥,思绪乱飘。
薄汗也淋漓。
而他惦念的人正站在窗边,余光朦胧,戏台张灯结彩。
伶人唱来唱去,只留一句戏文婉转:
“终笑谈,雪与红梅多情——”
达达利亚忽然咧了咧嘴。
“呼。”
烛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