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上路的第二天,天气就冷了下来,千百年来难遇的寒流南下,席卷了璃月主城区。钟离仍然保持好习惯,早起喝一杯咖啡,扭开广播,甜美女声从车载音响里流出:从今日起,从西伯利亚南下的冷空气席卷整个璃月港,未来一周会迎来大规模降温,拉响低温预警,请各位居民做好保暖措施…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钟离换了电台,接着又伸手打开车载的柴油暖气,不一会,车里就暖和起来。玻璃上起了一层朦胧的水雾,钟离不去擦,水雾就凝成水珠滑下车窗,拉出一条长长的、泪痕似的尾迹。
这是钟离旅行的第一天,路线是他和达达利亚规划过的,从璃月港为起点向西,走318国道到川藏,然后向东北,路过华中,落到威海。调好导航之后,钟离把保温杯放在车上固定杯子的圆洞里,茶杯的旁边卡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支新鲜的琉璃百合,那是钟离临走之前,从家门口摘下来的。
环游阿里中线,钟离开得很慢,一路上湖泊交错,美不胜收。行驶到萨迦古城的时候,四下慢慢开阔起来,戛贡的山脉亘在远方。在每一个晴朗无云的日子,山顶千年不化的积雪就会披上金灿灿的头纱,像剥开桔瓣时上面雪白的经络,勃勃生存在这座五千米的高原上。这里的藏民都相信日出金山是一个好兆头,无论你的转经筒是否摆动,苍天都会垂怜予你。
在拍摄日出金山的时候,钟离遇到一位从璃月港来的老人,他说他是一名铁匠,徒步来西藏,来找最纯粹的东西。铁匠自称是岩王爷的信徒,讲起兵器史时,头头是道:“在冷兵器时代,第一批试作系列的兵戈就是我们祖辈锻出来的。我小时候经常翻家里的藏书,里面提到了一把长枪,叫贯虹之槊,非最纯粹的山岩不能锻造,非最纯粹的匠心不能冶炼,我的祖先曾经受岩王爷恩赐,得到了一块无瑕的石珀,锻打出这把长枪,随岩王爷平定四方。在岩王爷溘然长逝之后,这把枪也下落不明,我接手家业,但现在又哪里需要刀枪剑戟呢?贯虹之槊啊,终究是我们家业里最后的一个梦……”
说到这里,老人摆了摆手,日出的时间已经过了,山风猎猎,吹开钟离的长发。天空澄澈空明,日头正烈,太阳橘红得没有一丝残缺。老人抬头望着天,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其实都是些神话故事罢了,哪有石头能锻成兵器的呢?人啊,活一辈子,不都是在还那个没还成的愿。”
钟离安安静静听完了老人的自述,川藏上的风很大,总是从南边吹来,又被横断山脉切开,迅猛奔驰在高原上,拉扯着人与人的交流。他没发表什么意见,因为他知道老人只是想和一个陌生人倾吐自己过去的大半生。他抬起手,被风摇动的经幡从他的指缝中游过。跑风坡上阳光是透明的,钟离一眼就能看见这些绵延百米的幡旗。
“你呢?自己来西藏旅游吗?”这是老人最后的一个问题。
钟离摇了摇头,视线投射到自己那辆二手房车上。“和我的爱人一起来的,我们以前说好要来西藏旅游。”
告别西藏之后,琉璃百合已经枯萎,钟离就把干花收进盒子里,花瓶空出来的圆洞坐进去了一只狐狸。其实是狐狸车载香薰,达达利亚买的,他甚至剪了一件红色的旧衣服,为这个狐狸做了一条红色的围脖。
“嗯……!从今天起你就叫阿贾克斯了,我坐在副驾驶睡觉的时候,你就代替我陪着钟离先生开车!”达达利亚一边给狐狸戴围巾一边碎碎念,最后还煞有其事地拍拍狐狸脑袋。
想到这里,钟离就不由被可爱得发笑。窗外的景色纷飞,荒漠戈壁被甩在车后,钟离慢慢开进另一个广袤的世界。属于辽远天际的草原,是达达利亚向钟离告白的地方。钟离歪着头想了想,那是五年前,他们旅游的第一站,希拉穆仁。
五年前,他们也停在这里,那时候正值盛夏,风吹草低见牛羊。达达利亚把桌子搬上车顶,这里的风从天上吹下来,翡翠似的野草倒伏,就能看清中间卧着一眼泉。有两个少年样的牧民骑着马跑过来,褐色劲装贴着草面疾掠,像苍天之鹰。牧民在泉水旁边擦弯刀,远远见着达达利亚他们,高声用蒙语打招呼。站在车顶的达达利亚仍然戴红色围巾,垂下的长长两条,被风吹起来,像红鲤鱼的尾巴,这两抹颜色隔着远远一汪青翠的泉,烙印在草原之上。
牧民的刀锋喝饱了水,牛羊也吃得餍足,咩咩喯叫,蒙民躺在马背上,哼着草原小调。声音洪亮空灵,曲调悠扬,传得很远很高,直到飞往云外云,又压得很小很低,直到可以种进泥土里。达达利亚听得哈哈大笑起来,双手合成喇叭状,也冲着远天喊:“钟离——Я люблю тебя(我爱你)——”
草原没有回音,牧民还在唱歌。
达达利亚张开双手,他感到璃月的山海湖泊把他托起来,他在九天之上俯瞰这个神秘的大地,堰塞湖、永冻土、溶洞、丹霞喀什都在眼底,他感到一种近乎超脱的自由,而他对这种自由的赤忱让他浑身战栗,“钟离!我们永远在路上,我们不是在旅行,我们是去流浪的,从一个起点出发,永远都在达到不了终点的路上。多厉害啊!”说完他就回头,阳光给他幽蓝的瞳孔点上高光,顺着他的鼻尖切下来,撒作一地斑驳。钟离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猜达达利亚一定笑得张扬。
钟离点点头,抱着保温杯坐着,不点头也不否认。好一会的某个瞬间,风突然停了,牧民不知道何时离开了,希拉穆仁草原倒退回上古洪荒时代的寂静,在万籁俱寂中达达利亚看见钟离微微一笑,然后张嘴。钟离说:“Я тоже тебя люблю.(我也爱你)”
草原没有回音,这句话轻如羽毛,却也震耳欲聋。
钟离在希拉穆仁只停留了一天,他听说三年前那汪小小的泉眼干涸了,接天连碧的草原让他迷失了方向,他找不到唱歌的牧民,也找不到五年前喝茶的那个车顶。
钟离在回忆过去的时候显得尤其脆弱,倒不是说柔弱,他只是定在原地,慢慢变成一尊刚出窑的冰裂纹瓷器,如果这时有人靠近,就能听到釉面破碎,如珠落玉盘般崩摧的声音。那一天里,钟离沿着草原走了很久,走了很远。在第二天晨光微熹的日子里继续上路,路的前方是流浪的终点,威海。
威海是五年前他和达达利亚那次旅行的终点。冬天的威海絮絮飘下鹅毛大雪,天气阴沉得可怕。钟离穿上情侣款的毛领大衣,捧着装干花的盒子下车。城市不像草原,处处都有迹可循:达达利亚在合庆码头挑选海鲜,钟离皱着眉头站在身后等待;傍晚的海公园里手牵手散步,达达利亚总是买一堆小吃,结果散完步更饱了;还有北山路请别人帮忙拍的合照,照片里达达利亚和钟离十指相扣,钟离笑容恬淡,任由达达利亚靠在他肩上比耶。
钟离抱着盒子一路走,一路回想,走到海水浴场时顿步。冬天海上的风大的吓人,说不清浪白还是雪白,总之都是死寂。昔日热闹的浴场已经没有人,只有钟离迎着狂风而上。这里的海岸线全长2800余米,沙滩面积30万平方米,面前是一望无垠的渤海,海与天一色,钟离就显得格外渺小。他一点一点的挪动,沿着深刻的路线,不偏不倚,仍然挺直脊背,十多分钟的路程他走了半个小时,最终来到一处沙滩上。
钟离打开盒子,把那支枯萎的琉璃百合丢进海里,狂风撕扯花的身躯,瞬间就只剩灰飞被海浪吞噬。盒子里还有一则简报,报道一位至冬的外国游客舍身救人,他捞起了一名八岁的女童,却永远的沉没在距离他国家八万多里的海水里。
达达利亚跳海救人的时候,他就在身边,他看见达达利亚扑进水里。可是过了五年,钟离还是想不通,真是奇怪啊,明明那么惹眼的橘色短发,怎么在那片刻后就再也搜寻不到了?
钟离突然觉得好累,长途跋涉夺走了他很多力气,或许在风雪面前,他可以稍微弯弯腰。他往回走,雪慢慢地停了,当年达达利亚矗立的地方雪已经融化了,一枚星螺在那个地方,发着光。
TIP:把中国地图压缩进了璃月港,所以别在意路线。如果不嫌麻烦,可以听听我推的歌。《陪你去流浪》《乌兰巴托的夜》《敕勒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