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博在至冬是个老少咸宜的活动,下至阿贾克斯小时候和父亲靠猜拳决定今天的游乐时间,上至某家最受至冬名流欢迎,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销金窟。达达利亚对赌博的态度偏向无谓,或许游戏过程中会显得颇感兴趣,不论是胜负欲还是斗志都格外强烈,但离开赌桌后这些无所谓的输赢和激情都会烟消云散。上次由于任务需要,公子在人声鼎沸的赌马场里接近债主,对方正沉浸于游戏当中,心往神驰,对危险的来临毫无知觉。达达利亚和他攀谈,把自己装成是一个初来的新人,他显然飘飘然了许多,因一个衣着得体,腰缠万贯但又谦逊友好的年轻人对他的巴结。公子也在身体力行地取得债主的信任——忠诚地向对方所指出的每一匹马投下不菲的赌注。
“后来我就知道他为什么会欠债了。”达达利亚说道,钟离为他续上一杯茶,“我赌了两个小时,每次都跟他的注,最后我连一场都没有赢。”至冬人轻微地扯动嘴角,露出嘲笑的表情,“这人也真是倒霉。”
钟离似乎正等着他的下文,两人共处的时间一般都是这样度过。公子喋喋不休地讲,偶尔会拿起已经凉透的茶喝两口;客卿大部分时间在品茶,默不作声,只有在达达利亚突然停止讲述的时候,他才会淡然地抬眼对故事的中断表示不满,然后面不改色的附和两句。达达利亚也不止一次地在明里抑或暗中,用直白的要求或者拐弯抹角的玩笑控诉,要求钟离也参与聊天的过程,而不是让他从始至终当自己的捧哏。钟离对此给出的解释是:他的故事太过冗长,如果在饭前或者喝茶的闲聊时间里让他来长篇大论,那今天下午公子就什么都别想干了。
“说到这,我倒是很好奇……钟离你呢?”达达利亚突然问道,表情饶有兴致,“你去赌场玩过吗?”
这个问题的指向性很明显,公子显然迫切地想要知道摩拉克斯是否会对人类的无聊游戏产生兴趣。往生堂客卿心若止水,晏然自若,和赌场中令人血脉偾张,躁动不安的气氛无疑极不搭调。一个人选择走上赌桌能有很多个动机,金钱上的走投无路也好,生活过于无聊来找找刺激也罢,神显然不具备产生这些心绪的先决条件——但钟离点了点头。
“我去过。”他拿起茶杯浅抿了一口,那双金色眼瞳在清澈的茶汤中投下倒影,“那家刚被七星清扫过的‘岩上茶室’,它也是璃月第一家正式的赌场。”
“我以前是那里的常客。”钟离淡淡地说道。
岩王帝君是商业之神,一切人所拿来牟取钱财的手段都可以纳入“商业”的范围中,博彩当然也不例外。在岩上茶室剪彩开业的第一天,钟离就不为人知地去那微服私访了一次,面积中等的建筑内充斥着香茶,烟味和酒精的气息,衣着或华贵或朴素的人一同落座,把金灿灿的摩拉堆在自己的面前,或者推到下注的区域,由荷官划回抑或划走。这种迥异的商业形式让帝君大人极感兴趣,麻将,大小点……神明沉默地游离在热切激昂的人群之中,用夹杂着好奇和漠然的目光审视着每一笔赌资的活动。
“我想不用我过多赘述,公子阁下你也知道,‘百无聊赖’是什么样的滋味。”那双金眸平静地看着他,“偶尔我也会觉得无聊。尤其是当一切事务都处理完毕,尘埃落定的时候,我就像普通的凡人一样,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为了打发时间,我会到城里去走走。刚巧赶上岩上茶室的开业……所以我的空余基本上都在那里度过。”
“意料之外。”达达利亚用指关节悄无声息地敲着桌子,“我以为你对赌博不会有什么兴趣,甚至有可能会关停它。”
“不。”钟离矢口否认,他认真地回答道,“作为个人,我的确不太喜欢博彩,也很少参与。但岩上茶室没有触碰任何法规,也不存在违反契约原则的出格行为,所以那时候我选择了放任自流,对他们的经营不做干涉。”
“好吧,好吧。”公子露出一个意味颇深的微笑,“接着说,我在听。”
出于公务,钟离无疑要对岩上茶室予以特别的观察,但更来自于私心,他选择了最为亲民的方式,将自己也置于那种令人神志恍惚的环境之中。神很难有凡人那样炽烈而又丰富的情绪,以至于他们的百无聊赖比普通人的要更枯燥,也更折磨。但旁观他人剧烈的情绪波动又何尝不是一种精神上的体验,就像是对戏剧或者某篇杂文小说的观赏。赌场中充斥着忽而欢天喜地,恨不得叩谢上苍,忽而又面如死灰,巴不得拔剑自刎的人,在鼎沸的人声和嘈杂的钱币碰撞声中,这些鲜明的情感就如同云来海的潮水,于这狭小闷热的室内翻涌,从房间的这边冲向那边。
“我当时还没意识到我有些沉浸其中。”钟离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见过很多人,他们开怀大笑,抑或嚎啕大哭,我即便心有所感,但也远远没到沉迷的程度。可那是第一次,喜怒哀乐都齐聚于此,而我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就能感受到与我相连的每一个人,每一笔赌资,每一声打开骰盅的响动中所蕴藏的情绪……甚至不知不觉地陷入了迷茫。”
“就连我都会如此,更遑论那些正投身于赌局的人。”那双金眸缓缓眨动,浅呷了一口茶润润嗓子,继续自己的讲述,“所以在我清醒过来后,我也对这种游戏产生了些许的厌恶。”
达达利亚不置与否,示意钟离继续。他不觉得惊讶,钟离显然也有寻欢作乐的需求,不如说摩拉克斯有所感染这一事实,反而对他会更有利。钟离在赌场中的活动就和他与公子的谈天差不多,时常旁观,偶尔参与——或许因为人民对神情不自禁的亲近,一位赌客向素未谋面的钟离吐露了自己的心声:他不缺钱,更不缺刺激,他来这里只是为了战胜其他赌客,一个人两手空空后面如死灰的表情是如此让他愉悦,百看不腻。
真够恶劣的。公子这么想,还好,自己的立场要更高尚,他就算追求胜利也只是为了得胜本身,而不是为了从别人的败态中汲取快感。总之,神在一方占地面积不大的赌场内,以最短的时间看遍了人类的百姿百态,并迅速地总结出了一套规律,靠赌客们面部肌肉轻微的颤动,或者他们抓握钱币时的动作。志得意满的人表情放松,连指关节的动作都带着精神焕发的弹性;与之相反,陷入绝望的人讷讷不吐,他们的手腕松弛,连握住自己仅剩的赌资都没有力气。
“所以呢,你会是什么表现?”达达利亚又一次打断了钟离的叙述,对方挑了挑眉,回答他的问题:“我就和平常一样。”
比起桌上那些亟待被收割的普通人,和略有些精明的常客,在神的视线下庄家的一切手段都拙劣如孩童的游戏。偶尔摩拉克斯也会有喘不过气和厌烦的时候,看得时间太久,大部分的赌局也没有什么观赏的价值,无非是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单单地凭靠运气毫无技巧地把手里的筹码输光。钟离以为这种观察应当择日结束。但那天神依然是游离在人群当中,不留痕迹。
“然后我注意到了一个人。”那双金眸饶有兴致地微眯,“……不恰当地说,他和公子阁下你有些相像。”
在赌场中混迹一段时间后,赌徒们都学会了尽量克制自己的感情,不在敌手面前露怯,即使紧张不已,也要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来。钟离推测那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典型的璃月长相,普通家庭,中等收入,对方显然也很谨慎地试图掩藏情绪,例如抿着嘴,眼神飘忽,毫不在乎且玩世不恭,但却在荷官开盅时如此专心,着魔,如痴如狂,紧张地将双手纠缠在一起,关节咔嚓作响。神明大发慈悲地开始关注他,对方的激情和恐惧压抑得过分,甚至感觉将要从七窍中喷薄而出。钟离感到怜悯,年轻人不应沉迷于赌博,但或许他有苦衷也未可知。
接着就像钟离所预料的一样,那人经历了所有赌徒都会经历的过程:由最初的紧张,中途逐渐放开,肆意妄为,游刃有余,接踵而至的得胜迷惑着他,再到第一次不痛不痒的失败,不甘地继续追注,用炽烈的期待希望下一局就能连本带利地再收回来。年轻人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幸运,那时神正在看着他,这是其他人毕生也难以得到的荣耀,而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满心想得都是自己手中的筹码。他颤抖着手,壮士断腕似地从自己仅剩的钱中划出一半,然后投注给了一个钟离认为绝对不可能中的数字。
当然,他没有赢。他的紧张与期待都转化为了极度的失望,神色顿时又变得憔悴不堪,新的一轮开始时他却失去了信心,游移不定地看着面前的赌桌,这种荒谬的忽赢忽输的折磨进行了整整一个时辰之后。年轻人面前的最后一笔筹码也被荷官划走,他神经质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但已经没有什么再能拿出来赌的东西了。
“然后?他走了?”公子有些兴味索然,“愿赌服输,从一开始他就该预料到自己的下场。”
“接下来说的,可能就有些意外了。”钟离诚实地回答,“我在他刚刚走出茶室门时,找到一个侍应的姑娘,把我的玉佩给了她,让她交给那个人。”
达达利亚不出预料地发出了嘲笑的声音:“你是想施舍他吗?让他改过自新?”那双蓝眸冷漠异常,“我见过太多这种人了,他们百分之一百会再回来,然后继续追求赌桌上虚无缥缈的刺激。”
“当然。”钟离温和地点了点头,“按理来说,我不应干涉任何人的命运……尽管落得一贫如洗是他自己的选择,不如说既然有人盆满钵满,也就必然也会有另一批人满盘皆输。我教给人们契约,是为了规范公平,而不是为了消除不公。”
“但那天或许是我的确在赌场内待得太久了,而那位青年又是如此的具有感染力……他比我所见过的每一位赌徒都更贪婪,更直白,不管他如何压抑自己的欲求,我却依然能从他的任何动作中,看出激情如潮水般蒙蔽他的心神,然后又倏忽褪去。”他的语速放慢了些,“那块玉佩能够弥补他今晚的一切损失,而我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是会清醒地离开,还是选择回去。”
达达利亚略带嘲讽地笑了。
那双金眸眨了眨,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他很惊讶,很感激……但是他回去了,甚至没有一点犹豫。我又一次看到他坐在赌桌旁边,又一次重复那个过程。”
“也就是那时候,我感到厌倦了。”钟离说道,“我也意识到,旁观我的人民的绝望,对我来说毫无益处,而且有些失礼……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踏进那里一步。”
结束了,钟离喝了口茶。公子还在思索,只是个赌徒求仁得仁的故事罢了,如果是别人讲给他的,想必听到一半达达利亚就会睡着,但这是从钟离的口中说出,尤其他还对那人动了恻隐之心。“没想到你也有这种大发善心却被人不屑一顾的时候啊。”达达利亚本想这么出言调侃,看到对方的神情时却不想开口,于是他反问道:
“我和这人哪里像了?”公子心不在焉地反驳,“我还没落魄到要靠赌博这种廉价的游戏来找刺激的程度。”
“不,单论这点,我想公子阁下的确有足够的自制力。”对方忍俊不禁地笑了,达达利亚抬头,发现那双金眸正看着他,用一种复杂,诚恳,且略带迷茫和求知的眼神,“在他起身的那一刻,我才惊讶地意识到,他可能在这场赌局里赌上了他的所有……所以他的离开无异于是走向死亡。我不愿意让他这么轻率地逝去,所以才选择了施舍。但是我错了,他最后输掉了我的玉佩,但他没有跳河抑或自刎,他离开了岩上茶室,走回了家。”
“至于你们为何相像……”达达利亚注视对方露出微笑,接着轻描淡写地说,“或许是因为……公子阁下偶尔也会让我产生你走投无路,而我又不得不与人为善的错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