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忆秋夕,天空辽阔,蓝得不可收拾。
但只有你坐在我身边时,
它才能缓缓投下光束。
山上的空气果然比城市里要清新得多。
达达利亚走在山间石板路上,还能听见身旁竹林里的鸟鸣声。他抬头望望苍蓝的长天,不想去看来路。
前天说走的时候散兵还在他旁边冷嘲热讽,达达利亚懒得和他个矮子一般见识,刚想拎着包直接走人,身边刚被他在心里骂了无数次的人冷不丁开了口。
“你……这就走了啊?”
毕竟谁都知道这件事对一个人的影响能有多大,尤其是像他这样习惯了赞美与褒奖的摄影师,消息传开的时候根本没人敢来劝他,除了身边这几个交过心的,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达达利亚说不生气是假的,公司一边说着会加急处理一边大炒热度,面前还笑嘻嘻地给他赔不是,转过去就说什么该知名摄影师怎么怎么样。
与其慢慢和他们吵,还不如一走了之,就当给自己放了个假。
达达利亚转过去,缓缓对散兵露出这几天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笑。
“走了。”
他说得很干脆。
长期在外面跑的摄影师收拾起东西来心得甚多,请假不过半日,他就登上了去往璃镇的火车。
他已经很久没有坐过这样的老式绿皮火车了,现在估计也就璃镇这些小地方才有了。
绿皮火车在轨道上摩擦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车窗因为年久失修,往外面看的时候像是蒙上了一层雾,连近处的青山达达利亚都看得迷迷糊糊的。
水田蔓延在青山脚下,给山围了一圈银白色的镣铐,紧紧地箍在腰上,让那山动不了,也叫不出来。
达达利亚看了一会儿,就听见头上有噼里啪啦的敲击声。
下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达达利亚没由来地感觉一股凉意从骨子里渗出来,好像整个人身上的骨头都浸泡在了冰水里,把他一个至冬人冻得心惊。他蜷在火车卧铺角落,用自带的毯子把自己围起来,还是冷。
是真的冷,冷得达达利亚快要把整个人埋进毯子里,把整个人缩进衣服里,车厢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嘈杂,达达利亚听不真切,只是一个人缩在属于自己的壳里,昏昏沉沉想睡觉。
秋天真的来了啊。
从火车上下来,雨已经停了,达达利亚知道刚才那会儿突发的冷不是他的幻觉。大抵是这两天气得急火攻心,忽然被自己强制性静下来之后,心气郁结,感冒了。
他达达利亚以前在外面山高水远到处跑的时候,他能一个人跑去冰川上拍牦牛慢慢在那冰原上踱步子,混沌的眼里清亮亮地映着雪山;能一个人跑去沙漠里拍骆驼脚印在沙丘上连着串,驼铃声被沙丘们来回拍打;能一个人跑去热带丛林拍最危险的生死游戏,蛇盘桓在枯木上紧盯着敞开歌喉的青鸟。
结果到头来为了这事,他竟然还感冒了一场。
达达利亚的脑袋后知后觉开始疼了。他倒吸了口气,还是决定先到璃镇边上那些嫩嫩的小山上去看看。
他走过古镇的木板桥,清一色的黑瓦白墙排得整整齐齐,一弯细浅得可怜的河水就这么悠悠儿地穿在石房子们之间,镇上人家门前狭狭的煤屑路上那些个黑黑的细小的颗粒,脚踏上去,竟让达达利亚有一种新轻的快意。而那桥,在河水这边慢慢地隆起,到那边又慢慢地矮下去。
山的容光,被云雾遮了一半,仿佛淡妆的姑娘,吞的是青的,吐的也是青的,那青软软的,却不安于一处,要散散地漫在河里去。
来对地方了。
达达利亚背着双肩包,走下了吱噶作响的木桥,不用问镇上人,他自己就能找到上山的路。
这镇的确小得可怜。坐在绿皮火车上时,达达利亚就能把它的全貌看清。像这样一眼能看完的小地方,连一小点秘密都藏不住,就像达达利亚一眼就能看见上山的路一样。
他走过平房后被掩藏起来的那片水田,地里有姑娘见着这个异乡人,脸止不住地红,转过去和同行的小姐妹们窃窃私语。也是,达达利亚想,这片儿小地方,好像说话声音大一点就会把地震得摇晃起来,只能窃窃私语了。
他冲那几个姑娘做了个wink,姑娘们脸红红的,小镇滋养出来的人很水灵,其中有几个甚至能称得上有几分姿色,但达达利亚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耽搁,姑娘们只能看着他走远的背影,继续将头埋进地里的活里。
达达利亚要上山。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上山有这么重的执念,但还是一刻不停地往山上赶。
秋初,还保留了一丝夏末的风情,比如说这场雨。
达达利亚走在山间的石板路上,还没听得几声鸟鸣,雨就淅淅沥沥下起来了。刚缓过来的脑袋又开始疼了,他撑着路边的竹子缓了一会儿,还是无济于事。
没办法了。再不愿意,达达利亚也真的要去看来路了。
他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浅浅的雾气极快地消失在空气中,达达利亚忽然有点不情不愿,不想去看来时那段轻巧的石板路。
或许他潜意识里,把踏回来路当成了回公司接受那群人的安排。
“阁下还要继续往前走吗?”
达达利亚被吓得鸡皮疙瘩飞速生长,手一个没撑住,从那节细细的竹竿上滑了下来,又被人眼明手快地逮住,才没落得个摔在山间泥土上的下场。
达达利亚抬头,猝不及防撞入一双鎏金色的眼眸。
只在那一瞬,达达利亚明白了自己马不停蹄跑来这个小镇,跑来这座山的原因。
面前的少年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鎏金眼眸比达达利亚见过拍得最好的石珀的成色还要好,细长的发辫轻轻拍在他的后背上,刘海浅浅遮住前额,眼底还勾勒出了一抹红,正正儿地勾在达达利亚的心尖尖上,比那些个姑娘还要好看上一千倍。
少年眼角一弯,达达利亚的魂立刻就被勾了去,头也不疼了脑也不热了,任着那位少年打量自己。
“阁下是外地人?”
少年慢悠悠地打量完他才开口,达达利亚忙不迭点头,少年又不看他了,转过头去看那片竹林。
“璃镇是个小地方,平常很少有人到这里来。”
达达利亚点点头,“我也是刷手机时才知道这么个地方。”
“在下的意思是,这里没有阁下想象中的什么民宿之类的,阁下可能只能借宿人家屋里。”
达达利亚“啊”了一声,看着眼前的俊美少年,再次凑了上去。
“那我能去你家里住吗?”
少年把柴刀往身后的背篓里一放,并不说话,达达利亚再次往他面前凑。
“你忍心看着我一个人被雨打湿发高烧然后死掉吗?”
少年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达达利亚一看有戏,再次开口:
“你不会不要我吧?”
一招绝杀。
少年还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不要面前这个奇怪的异乡人了,就愣愣地点了头。
“阁下请随我来。”
少年名叫钟离,他的小竹屋隐没在山间,被一片青葱的竹林挡着,达达利亚差点都没看出来。钟离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把手上挖来的野菜和背篓里的柴火全部放在地上,用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小石质茶壶到屋后舀了满满一壶水在火炉上咕噜咕噜开着,就看见达达利亚已经毫不客气地坐在了门口的竹凳上。
糟了,钟离正准备出声提醒达达利亚不要坐在那上面,就听见一声声嘶力竭的猫叫。
达达利亚敏锐地感觉到了杀气,他刚一偏开身子,两只小猫就从他身后窜了出来,爪子堪堪抓到他肩上的衣料。
“魈魈,胡桃,快过来。”
听见钟离站在竹屋前招呼,两只小猫才恨恨地瞪了达达利亚一眼,转身走回主人身边。达达利亚能看到这两只中较大一点、毛发偏绿色的那只还回头冲他呲了下牙。
两只猫一靠近钟离,立刻亲亲密密地蹭少年的腿。钟离在他们头上抚了两下,听见身边“咔嚓”一声。
他带回来的那个外乡人正举着相机拍他。钟离没见过这东西,好奇地凑上脑袋。
达达利亚也偏过相机让他看。钟离看见自己和两只猫都在相机里,做着方才自己做过的动作,他又不太明白这种东西,达达利亚看着他的眼里出现一丝疑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歪歪头。
钟离歪歪头:“这是什么东西啊?”
达达利亚也学他歪着脑袋,“对啊,这是什么东西啊?”
两只猫猫慢条斯理地蹭过来,看着两个歪歪头的人类,胡桃没忍住,也歪了歪头。
……魈魈看了看这仨,最后一个放弃了抵抗,小小地歪了歪头。
两人两猫就这么站在门口,钟离忘了自己要去抓鱼的打算,达达利亚忘了自己本来只是想逗逗小朋友的初衷,胡桃忘了这个人类不久之前还差点被她抓过一爪,魈魈……魈魈忘的应该是他自己高冷的猫设吧。
不知道是谁先“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达达利亚笑得打跌,堪堪站稳脚跟都没止住笑;钟离被胡桃和魈魈一齐扑了满怀,笑得快要抱不住两只小的;胡桃还只是一只天真可爱的小奶猫,并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也翘着嘴尖尖笑;只有魈魈作为一只成熟的猫猫,从不轻易笑,只是把眼睛瞪得溜圆看这一群妖魔鬼怪。
他们在笑什么哦?
魈魈不懂,魈魈只是一只小猫猫。
魈魈只希望自家小朋友不会笑昏过去,至于那个外乡人……
要是笑死了,或许这就是他的命吧。
魈魈舔了舔爪爪,一脸云淡风轻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
好在钟离还没忘了正事,他把怀里的胡桃和魈放下,看着还在望着他笑的青年,眼尾还有一点没消下去的笑意。他轻咳了一声,把那点笑意完全隐去,才开口说话:
“阁下还请稍等,我去河里抓几条鱼回来用野菜烧了做饭。”
达达利亚也止住了笑,看着少年慢慢收拾起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小竹篮,正对上地上那两只凶狠的目光,打了个寒颤,头也不回地冲进少年刚进的屋子:“钟离小先生你那两只猫要吃了我……”
等下,达达利亚看着面前白花花的一片,他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钟离倒不觉得有什么。他俩都是男生,看见了就看见了,也不用多大的反应。
对对对,达达利亚点点头,毅然决然关上了门,把自己和钟离都关在房子里。
钟离:……忽然觉得这人好像有问题。
钟离没说话,达达利亚也爽快地脱去早已被汗湿的白衬衫,换了件轻薄的软质衬衫。钟离没那么多衣服可以换,只是把身上汗湿的竹布长袖换成了相对来说比较薄的蓝布半长袖,出门和两只正在比歪歪头的猫猫打了声招呼,就任由达达利亚跟在他后面屁颠屁颠儿地跑去了半山腰。
今年秋天河里的鱼多了些,钟离大概看了眼,作出了这样的判断。今年夏天太热了,荤腥的东西他一概没碰,只吃了些自己种的菜蔬,给河鱼留足了生长的空间。
他先将手浸泡在入秋之后冰凉的河水里,感受着河水中最细小的波纹在他指尖缓缓流过,有秋叶一片片漂在水面上,达达利亚逆着河的流向看过去,再往上走,就是连片的枫叶林。
“咔嚓。”
对于青年这个动作,钟离已经见惯不惯,没有了初次的新奇。他暗想着,那可能就是书里所说的留影机,倒是没想到真的有人能做出这么个玩意儿。
他一边想,一边把手臂也浸泡在河水里。河水很凉,轻柔地洗刷着他,钟离撸了两把袖子,把带来的一小袋黑糊糊的东西打开,令人窒息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达达利亚都忍不住扇了扇鼻子,“钟离小先生,这是什么东西啊?”
钟离没在意他对自己的称呼,专心致志地把那团东西揉开,抹在他带在小竹篮里的小网子上。“这是鱼的内脏,小虾米、小螃蟹都爱吃这个。”
达达利亚觉得钟离的说话方式仿佛天生有一种可爱的性质,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都能让人本能地感觉可爱。小虾米、小猫猫、小螃蟹……达达利亚点点头,“那你是要抓小虾米吗?”
“嗯。”钟离不看他,闷闷地点了头,把手上的网支好,“阁下要和我一起抓鱼吗?”
“行。”达达利亚直起身子,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小先生和我比试一番可好?”
钟离的语气里不辨喜怒,“好。”
这就是强敌吗?
达达利亚看着手中第五条鱼,再看看钟离篮子里的第十一条鱼,陷入了沉思。
钟离没发现他这点小心思,依旧盯着水面最清亮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赢了,”达达利亚走过去,一只爪子水淋淋的就攀上了钟离的肩。钟离装作没注意那小块被青年打湿的地方,依旧盯着水面。
“嘿,想什么呢?”
青年扬起水花,撒在猝不及防被偷袭的少年脸上。水光被夕阳很好地穿透,却又留下了一丝清亮的边缘,柔柔地笼着中间那块被染上暖光的水光。被偷袭的钟离脸上挂着正往下滴答滴答落的水珠,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达达利亚被他这幅呆呆的样子萌得大笑,树上的秋叶都要被他这一笑震落下来,他莫名对让钟离吃瘪这件事兴致极高,好像在草丛里插了个眼,忽然打开了新视角。
钟离没说话,等他笑得差不多了,便将达达利亚一把推开,耳坠上的流苏在日光下一闪,人就不声不响往回头走。
达达利亚还想上去看看小朋友顺便再找点乐子,毕竟小先生露出这样的表情显然少见,但他乍一下看见钟离表情好像不太对,一时有些愣怔。
钟离连自己都没察觉地嘟着嘴,闷声闷气地一把将捕虾网捞起来,趴在上面吃臭臭鱼脏的虾米全部弹跳起来,在秋日的夕阳下泛着一层暖黄色如同山间最甜的蜂蜜一般的光。虾米不断弹跳着,被钟离一只只捻起来放进小竹篮里,达达利亚在钟离身边绕来绕去,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得这位小先生生了气不理人。他一靠近,钟离就偏开身子。达达利亚往左靠,钟离就往右边躲;达达利亚上前来,钟离就转过身去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达达利亚伸手要帮忙,钟离就闷闷地把竹篮一收,装好了。
达达利亚没法子了。
其实鱼被吓走的情况钟离不是没遇到过,但是青年扬起水花的那一瞬间他是真真正正被吓到了。和达达利亚一样,钟离也像是在草丛里放了个网,意外地抓了只兔兔,发现了这位异乡人新的打开方式。
看达达利亚吃瘪确实是一件快乐的事。钟离这么想着,还是不理他。
他不理达达利亚,不代表达达利亚不能理钟离。他像只花蝴蝶似的在钟离身边绕着圈飞,甚至连“小先生你不会不要我吧”这种话也再次搬了出来。
钟离勉为其难和他和好,表情还是有点恹恹的,达达利亚看了好不心疼,直想着自己把人吓狠了,恨不得捏捏钟离的小脸给他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
原来带小孩的快乐这么简单啊。
回了屋子,钟离给两只猫猫喂了吃的,再来解决屋里两只两脚兽的温饱。
达达利亚已经给他劈了些柴,整整齐齐码在灶台前面。钟离用火柴点燃了稻草秸梗,等那团火苗旺旺地烧起来,就指挥达达利亚往里面加柴火。
风箱被拉得呼呼作响,钟离架起了铁锅,往锅里倒了水,把野菜和鱼放了进去。达达利亚被他推出厨房,叫他去洗碗。
达达利亚从来没被人叫去做过这些事,吃饭有家里请的保姆,再说他在家里吃饭的次数也不多。手上的碗就两个,盘子倒有点多,达达利亚洗得飞快,转身就看见钟离在灶上烧饭的背影。
其实达达利亚想过,自己是不是在第一次见到钟离的时候就对他有了好感,但是现在看着钟离的背影,他忽然觉得,
自己好像相信一见钟情的说法了。
钟离烧好了鱼,等一会儿没看见达达利亚端盘子来,就转过身去看他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达达利亚正拿着一叠盘子和碗站在门外,钟离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向他招了招手。
“阁下怎么不进来?”
达达利亚猛地回过神,应了声,抬脚走进满屋扑面而来的烟火气之中。
“秋日庙会?你要去啊?”
达达利亚今天和钟离去镇上领新出来的镇报,钟离还给达达利亚买了个蓝色人造水晶做的坠子,说是可以保平安,还和他那双蔚蓝的眼珠很配。达达利亚看了会儿那坠子,把它挂在了脖子上。
转眼达达利亚在钟离家里也住了小半个月了,把钟离的事也在村口老姑那里七七八八打听得差不多了。
老姑说钟离从小是他外婆带大的,他外婆年轻的时候书读得多,因为是个女娃,还是只能困在镇上找个人嫁了,就让从小父母双亡的钟离多读书。钟离小小年纪就能把那些晦涩的古籍倒背如流,他外婆本想着供他上学,但实在是拿不出更多的钱,就只能让他学着讨生计。
他外婆前年病逝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钟离完了——没人照料的孩子,指不定哪天被山上的野物叼去吃了,就想安排人收养钟离。钟离听说之后,亲自到镇上给乡亲们磕了三个响头,人们就说,钟离是铁了心要守着他外婆呢,这么好的孩子,就让他去吧。
钟离就在外婆生前给他搭的竹屋里,孤零零住了将近三年。
达达利亚向老姑道了声谢,老姑年纪大了,以为他是镇里人,没放他走,要给他安排对象。
达达利亚看了眼镇边上那座小山上袅袅升起的炊烟,说,老姑我有喜欢的人了。
看来这秋日庙会,对于钟离来说还有一个意义:去感谢乡亲们过去一年来给自己的照拂。
“所以这就是你扮女人的理由?”
钟离叹了口气,“以普遍理性而言,观世音菩萨姐姐并非单纯是‘女人’……”
“但她就是女的没错啊。”
“……”钟离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点点头,“你说的倒也是。”
“那你不就是在扮女人?”
“……”钟离没搭话,自顾自拿起了桌上的毛笔。达达利亚偏要逗他,做出一副新奇的样子,“你怎么拿黑块块来画眉毛?”
“这叫石墨。”
“那你为什么要吃红纸片片?”
钟离没去追究达达利亚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喜欢说叠叠词,略薄的唇在胭脂花片上轻轻浅浅地一抿,留下一道不轻不重的红,才放下了手中的唇脂,转过头认真地看向达达利亚。
“这叫胭脂花片。”
木质的窗棂被室内鲜红的帘帔映上了红晕,红帘之下的美人对着铜镜绾起丝发,梳成了映画中的观世音菩萨,石墨浅描过的绣眉微蹙,胭脂花片留下的红印未消,珠翠换下流苏在他耳间晃荡,美人身上雪白的长襦裙勾勒出他不堪一握的盈盈细腰,而美人对这些并不自知,真诚的目光毫无保留地撒在愚钝的信徒身上。
达达利亚呼吸快要滞住了,相机能飞快地记录下他们这一秒所有的情愫,还能掩盖住他过于嘈杂的心跳声。
“咔嚓”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达达利亚忽地想到了这句话,这好像讲的是古时候两个人相爱却没能在一起的故事。但是在这一刻,他并不想去管它什么爱恨情仇的传说,他只想让面前这个人在自己掌间翩跹,想让他只开化自己这个愚昧的信徒,想将他牢牢护在掌心,想将他藏在锦绣丛中。
想让他成为他一个人的观世音。
“小离!换好了吗?快来准备了!”
“来了。”
钟离匆匆带上桌边的白瓷瓶,达达利亚也跟着他站起身来,想跟在他后面,却被钟离拦了下来。
“达达利亚先生,可否帮我个忙?”
达达利亚正对上钟离柔和的目光,连连点头,“怎么了,钟离小先生?”
钟离将视线转向门外正提着一篮篮花瓣的姑娘们,语气忽然带上了些急切的意思:“快,达达利亚先生,我把猫猫忘在家里了!”
达达利亚本能地向外跑了两步,没搞懂猫猫和庙会有什么关系,钟离见他停下,声音竟然带上了哭腔:
“求你了,达达利亚先生!”
达达利亚不敢再停下,直接冲出了专门留给钟离准备的小屋,一路喘着气往回跑。镇上人们看着那个前些日子被钟离捡回去的异乡人飞快地跑,都向他张望两眼。
达达利亚跑上桥的时候,庙会已经开始了,他听着身后的锣鼓喧天,更加不敢松劲。
屋里两只猫猫好好地睡在前天达达利亚给他俩做的小窝窝里,达达利亚不知道钟离记着要猫猫干什么,还是把窝窝揣进怀里,就要往回跑。
忽然间,他好像感应到了和初来的那一天一样的感觉,就是一种……快要发生什么的感觉。
他簌地回头,看向锣鼓声的来源。
庙会的队伍已经走到了桥上,姑娘们沿路撒下鲜红与莹白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入底下潺潺流动的河水之中,顺着水流飘向远方。
道路两旁满是跪拜的人群,他们虔诚的目光看向漫天花瓣,那上面寄托着他们对今年丰收的赞颂与对来年的希冀。
但最令人瞩目的,还是莲花座上那个美少年。
红帘掀起,少年端坐莲花座,一粒朱痣点于眉心,双弯凤目展送丹颜。
真好似,牡丹初绽,芍药迎风,梨花带雨,海棠醉日。
少年扮作观世音,仁慈地注视着他的信徒。柔荑抚过幼儿的发顶,孩子的母亲露出喜悦的笑容;玉瓶中的圣水被撒向白发苍苍的老人,祝愿老人长岁年年鹤伴来。新婚夫妇得到最甜蜜的祝词,适婚男女保愿结与心上人。
达达利亚远远看着这片缥缈的景象,一时竟无法分辨是水中月还是镜中花。
他忽然之间后悔起来。
他不该把钟离想得那么脆弱。
钟离不是他达达利亚一个人的观世音,他是世人的救世主。
他应该放手让钟离去唱颂圣歌,让他去起舞云间。
神爱世人,钟离不应该被他小小的私欲所禁锢,他应该绽放,也应该歌唱。
正如此刻。
“你觉得这张怎么样?”
钟离靠在床头,看着达达利亚翻出来的照片。
“还行。”
魈魈暖暖地窝在他怀里,胡桃想爬上钟离的被子,但她还小,或者说是太小了,爬了一半又咕噜咕噜顺着被子滚下来,逗得达达利亚好一阵嘲笑,连魈魈都翘了下嘴角。
钟离没他们俩这么没心没肺,他伸手把胡桃从床单上捧起来,放在手心,和魈魈一起放在怀里,让她贴着魈魈睡。
魈魈作为一只成熟的猫猫,很会哄妹妹,他伸出爪爪在胡桃头上轻拍几下,胡桃就没了脾气,在哥哥和大哥哥还有一只嘎嘎面前打着滚,发出一只小奶猫会发出的糯糯的叫声。
哥哥很欣慰地拍拍她,大哥哥也重新把她抱回怀里,只有那只嘎嘎不知道在干什么,一只爪爪在摁他那个可以“嚓嚓”响的盒盒。
不对,他是嘎嘎,不该叫爪爪,该叫什么呢?
胡桃不懂,胡桃不明白,胡桃只想睡在哥哥和大哥哥怀里,但是勉强还是能和那只嘎嘎分一点被窝的。
两只猫猫睡得很香,两只两脚兽把他们轻手轻脚请回了窝窝,才回到被窝里继续看照片。
镜头下的钟离很美,比在场的哪一个妙龄姑娘都要美,但达达利亚偏偏就是觉得还不够。
他觉得抓鱼的钟离很美,不吃鱼但还是烧了鱼做给他吃的钟离很美,牵着他的手去逛镇子的钟离很美,戴着草帽在地里干活的钟离很美,给猫猫喂东西吃的钟离很美,唱山歌的钟离很美……
哪一个在他记忆里鲜活无比的钟离,都没有眼前的这一个美。
两人不知何时开始对视,达达利亚没说话,钟离就静静地等着。
入秋之后还能在山间听见蛐蛐儿的叫声,猫猫轻微的鼾声在床脚响起,达达利亚就在这片似静非静的白炽灯光中一点一点向钟离靠近。
唇瓣相贴,然后,相依。
两个人亲吻起来都很轻,仿佛生怕心上的人儿被自己伤到。没有电影里的热情似火,没有小说中的刻骨铭心,他们只是两个普通的相爱的人,在秋夜荧光中静静地闭上眼,感受着爱意在他们之间汹涌。
钟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面前的人。但是当达达利亚回头看向他,当达达利亚向他扬起那片水花,当达达利亚戴上他送他的坠子,当达达利亚对着他举起留影机时,他就是很高兴,他的心里就是会产生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所以他为他烧了鱼,为他提供了一处遮风挡雨的竹屋,为他特地描了眉、涂了唇脂,还在两只猫猫面前介绍他:达达利亚是个好人,不要对他有那么大的敌意。
他就是很喜欢达达利亚。
入秋后,竹林里的早晨很凉快,钟离带着达达利亚和两只猫猫进竹林里挖野菜。
猫猫一蹦一蹦地跑,尤其是胡桃,小个子在枯叶堆里并不显眼,她喜欢闹,跳起来扑进一堆比她还要大的枫叶里蹦跶,魈魈在旁边看着她,自己也忍不住想要找个叶子堆堆往里扑。
钟离任两只猫猫往叶子堆堆里蹦,锄头在地上点着:这里是马齿笕,这里是木耳菜,那边的荠菜先别慌摘,阁下右脚那边,对,就是那里,那个是苦麦菜,清炒很好吃的。
达达利亚听钟离的话,指哪打哪,他一个城里人不会用锄头,就硬扯,扯不出来就抠,把叶子抠得坑坑洼洼,魈魈在旁边看了都垮起个小猫批脸不高兴,嫌丑。
钟离不嫌丑,钟离还夸他来着。魈魈只是一只猫猫,魈魈不能上去一拍拍醒他家小朋友,只能看着那只嘎嘎把他家的小朋友拐走。
嘎嘎还很没用。
算了,魈魈看在嘎嘎每天帮忙洗碗,还能陪小朋友说话,还给他和妹妹做了个窝的份上,暂时不动嘎嘎。
达达利亚趁着猫主子转悠转悠都去跳叶子堆堆,自己也转悠转悠到钟离身边。也不挖菜,就单纯捣乱。钟离由着他闹,两个人的手指头绕啊绕,就这么缠在一起了。
我喜欢你。
达达利亚站在钟离面前,钟离从那一双蔚蓝的眼眸里看见了海光。
我喜欢你。
我真的很喜欢你。
好了,钟离凑上前去,轻轻堵住达达利亚的嘴,他没说,达达利亚能从他贴上来的唇瓣里尝出一个味道。
钟离也喜欢他的味道。
胡桃在枯叶堆堆里蹦够了,忽地想起自家大哥哥,探头探脑地找大哥哥,却被哥哥摁下了脑袋。
喵喵,喵喵喵喵喵?
哥哥,他们在干嘛?
魈魈一脸冷漠。
喵喵喵喵喵喵。
小孩子不要看。
回去的路上,胡桃小姐依旧发挥稳定,一路踩着地上的小彩虹,像只跳跳虎。她哥哥以一脸成熟猫猫该有的表情走在她后面,达达利亚看着他俩笑,觉得魈魈一只猫猫少年老成,肯定是跟他主人学的。
钟离不知道这些,他手里握着一把野菜,想着跑去河边洗一下再带回去。达达利亚跟在他旁边听他絮叨,这根竹子下面有一只怀孕的竹鼠啦,这根竹子开花花啦,这根竹子下面有一只刚离开妈妈的竹鼠啦,这根竹子,这根竹子……
达达利亚再次牵上钟离的手,看小孩的脸再次红透,看得达达利亚又想逗他。
这根竹子下面怎么啦?
钟离声音小小的,耳尖红红的,还是说,
这下面有一对新婚竹鼠……
正腻着呢,就像我们俩,对吧?
钟离轻轻地“嗯”了一声,又怕猫猫听见了,连忙转过头去看猫猫。
胡桃玩累了,魈魈正叼着她,见自家小朋友转头来看他俩,冲他递了个放心的眼神。
达达利亚的手指绕啊绕,就把钟离绕紧了,套住了,再也松不开了。
但是他终有一天不得不松开。
达达利亚没想到公司的处理结果这么快就能出来,他必须连夜坐火车回去。
钟离看着他收拾行李,就像达达利亚来的那天一样,只是那天是来,今天是走。
他知道达达利亚出了什么事,也觉得他该回去讨回公道,但是他就是不高兴。
就跟他喜欢达达利亚一样,毫无道理,毫无逻辑。
但是钟离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看着达达利亚收拾,看着达达利亚捧着他的脸哄,到最后,达达利亚抹着眼泪叫他别哭。
你自己不也哭了?
钟离没说出来,只是在心里默默回了他一句。
达达利亚哭起来好丑。
比任何时候都要丑。
“你不会……不会……记不得怎么回去了吧?”
达达利亚摇摇头。
“对不起……钟离小先生……我还记得……”
钟离也不看他,就这么流着眼泪。
“你不会,记不得怎么回来吧?”
达达利亚比刚才更用力地摇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钟离没让他说。
屋里的白炽灯晃得钟离眼睛疼,他死死地盯着那点灯光,哑着嗓子和达达利亚说:
“你要记住,你坐的是能吱嘎吱嘎叫的火车,在璃镇这个站下的。”
小笨蛋,根本没有璃镇这个站啊,火车也不都是会吱嘎吱嘎叫的……
“嗯。”
“还有,到了璃镇门口那片石房子之后,不要停留,直接往山上走。”
“嗯。”
“山上有座竹屋,里面有人在等你。”
达达利亚声音也哑了,“好。”
“记住了没?”
“记住了。”
“记住啦?”
“记住了。”
“……那你走吧。”
达达利亚将钟离抱在怀里,少年身上的骨骼硌得他心疼,“钟离小先生,你不会……”
“不要我了吧?”
钟离刚把桌子擦干净,胡桃跳上竹桌,歪歪脑袋看着她大哥哥擦她留下的小脚印。
魈魈跳上来,一把将胡桃叼了下去。
钟离擦着擦着也累了,就这么坐在桌边,看着上山的路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只猫猫都是可爱的小猫猫,两只猫猫都不懂钟离在想什么,但是两只猫猫都在钟离脚边绕来绕去,想讨钟离开心。
两只猫猫都是好猫猫。
钟离也是一个好小朋友,他抱起两只猫猫,继续望着山路。
他没有在想达达利亚,也没有在想猫猫,他只是想起了以前自己背过的一首词。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作者有话说:
这是小荷写文以来写得最长的一篇啦!
写下这篇文的时候,我脑海中像放电影一样把每个场景反映出来,但还是觉得没写出那种感觉,文笔太烂了(哭哭jpg.)。
这篇会有后续,也可以看做单独的一篇。
以及,谢谢你能看到这里!贴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