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的收藏涵盖甚广,他也乐于将藏品展示给投缘的人。
但他从不向任何人谈起桌上那只木盒的来历。
他只说他不记得了。
木盒里只有一沓信件,看得出来的陈旧。
最顶上一封破损最严重,信封边被磨得起了毛,地址和邮票上的图案模糊不清,原本用来密封的火漆印不知去了哪。泛黄的信纸看起来十分脆弱,似乎只要再多用一点力气,就会碎成一地纸屑。
这封信是两人第一次分开后,达达利亚从至冬寄往璃月的,花了约莫十天才送到钟离手中。热恋期中的年轻人忍受不了分离,钟离看了看署名下面的日期——达达利亚上船回至冬的那一天。
好吧,也许他开始写这封信的时候距离他们告别才过了几十分钟,钟离收到信时想。
信的内容是用至冬文字写成的,字迹算得上清秀,装在简单的白色信封里,火漆上独角鲸正弯起身体。
他写信的时候一定很紧张,钟离看着一个连着划去重写三次的单词不禁失笑。
信里说,璃月人一提到至冬,只会联想到漫无边际的雪原和冰川,以及凌冽的寒风,仿佛至冬便是天寒地冻的代名词。他要钟离来看看至冬的仲夏,看漫山遍野的浓绿和头顶澄澈的湛蓝。
“至冬有至冬的热烈。”信里是这么说的。
他给钟离描绘了一副缱绻的夏日图景:他们两个人可以勾着手指,悠闲地走过至冬主城几条最繁华的街道,坐在街边长椅上分享冷饮。如果有路人投来探究的眼光,他就会紧紧牵住钟离的手,朝对方扬起一个笑。
执行官还特地在开头用璃月文字写下钟离的名字,带着一点学有所成的得意,一点对于夸奖的期盼。钟离无意识地摩挲着右下角的署名,思维顺着信纸飘向遥远的雪国。
夏天倒也没有那么难熬,钟离摊开信纸,哼起一首异国小调。
第二封信的字迹端正,赏心悦目,一看便知出自钟离之手。如今它安静藏在盒子里,散发出旧书信特有的香草气味。
大半篇幅都在讲璃月最近都忙什么,基本都是因为达达利亚惹出的事,还绘声绘色地复述了说书先生们对执行官的形容——活脱脱一个无恶不作的混世魔王,以及听众们的热烈反应,最后顺带调侃了下对方赔给凝光的巨额摩拉。
钟离能想象出达达利亚读信的样子:伏在沙发或是床上,微蹙着眉努力理解——信通篇用璃月文字写成,对于还没完全掌握璃月语言的至冬青年来说,读起来着实有些吃力,尤其是成语和诗句。读到关于他的同僚的部分,可能会因为女士讨人厌的倨傲冷哼出声,翻个身继续读下去。
他说不定还会抓着信纸腹诽:明明是你算计我我才这么干的,联合其他人一起把我蒙在鼓里,还让那个讨厌的扑棱蛾子抢了功劳。
钟离努力在脑中模拟恋人的神情,唇边不知何时挂上了微笑。
三个多月后达达利亚带着异地期间收到的信回了璃月,用他不算流利的璃月话,一个字一个字念给钟离听,念完还要钟离把他们的书信按照时间顺序整理起来。
年轻人无聊的仪式感,钟离这样笑他孩子气的恋人,然后弯着唇角压平信件装进盒子里。
下次给他多写一点,让他多念一会,最好念到口干舌燥,钟离难得坏心眼地想。
提瓦特车马尚慢,等待回信的日子因着思念显得过分漫长。第三封信大概是达达利亚提前写的,钟离寄出回信没几天就在邮箱里发现了它。
胡桃来找钟离时正好撞上他打开信箱。单是看见信封上的发件地址,钟离的眉眼就柔软了几分,含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那神情和胡桃印象里淡漠的样子大相径庭。
胡桃摸着下巴感叹了一番爱情的力量,左右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于是她慷慨决定给她敬业的客卿一天额外假期。
执行官在语言这方面说不定是有点天赋的,这次的信里多了大段大段的璃月文,没有错别字,只是某些措辞略显生硬。
不管是至冬文还是璃月文,字里行间都流露出对恋人的思念。尤其是最后一句,写信的人似乎踟蹰了很久,久到墨水从笔尖滴落在纸上留下墨点,才咬着下唇快速写下这句话。
“你要是在至冬就好了。”
交往几个月,钟离不是没听过他的恋人讲情话,远比这句黏腻的多的是。但当它出现在信纸上时,钟离突然意识到它承载的感情。
他把这句话细细地读了好几遍,感觉耳朵有点烫,火从耳尖一直烧到了脸颊上。
大概是今年七月格外的热,他想。
第四封信钟离写得格外的长。
“我听码头的至冬商人说了,最近至冬不太太平,你上半年清理过的流匪又开始不安分了,都敢去官道抢劫出入的马车了——他的货物就被抢了。我想冰神大概会派你带人去处理,注意安全。”
“我知道你对自己的实力非常有信心,但也不要单枪匹马往遗迹里闯,邪眼的副作用我们都清楚的。我总是和你讲这些,你应该要嫌啰嗦了,切忌冒进,白银利刃,我想你平安回家。”
“旅行者没得到关于妹妹的消息,前几天启程去稻妻了。稻妻还在锁国,不过凭他的本事,肯定能找到办法进去。”
“家里的茶叶喝完了,我花些时间寻了上好的白茶,泡出来是浅杏黄的汤色。我有心让你品尝,却只能独饮两杯。”
“璃月这几天热得人心烦意乱,平日活泼的堂主也打不起精神。家附近的绣球花开了一阵了,听说这个品种能开四个月左右,从六月直到九月。你走的时候它在盛季,希望你回来的时候它还没凋谢。”
他有太多的情意无法通过一支蘸水笔表达。
投完信钟离顺便去了趟码头。夕阳低垂,余晖将海鸟染成浅橘色,金色从天空流淌到海面上。码头上的负责人在核对货物名单,劳工们忙着卸下最后一批货物,好快点回家赶上晚饭。
他收到信的时候,七月就快要过去了吧,钟离长呼出一口气,开始盼起第五封信。
出乎钟离的意料,直到八月末他才收到第五封信。
至冬文字,陌生的字迹,只扫了一眼信封上的抵制钟离就皱起了眉。
大名鼎鼎的执行官估计又被热血冲昏了头,可能还干出了什么以一当十被伏兵包围的蠢事,结果给自己带来了一场导致他不能写信的灾祸,比如骨折之类的。钟离没好气地想着,手上拆信的动作倒是不停。
和他猜的差不多,执行官阁下追着对方放出的诱饵进了包围圈。面对逼近的匪寇们,执行官脸上毫无惧色,甚至和其中的几位老熟人笑着打了个招呼,此举成功点着了流匪的怒气,混战就这么草率地开始了。
信中对于战斗并未进行详细描述,只说敌人的人数和武器远超情报里所说,他一时分神没来得及闪躲,便用手臂挡下了从背后来的偷袭,光荣负伤。
等到其余愚人众赶到时,唯一还站着的人是他们的长官。
这很值得骄傲?好吧,对他来说确实。钟离捏着信纸,高高地挑起一边眉毛,忍住不快读下去。
达达利亚有心给钟离写信报平安,无奈右手还挂着,写得又慢又难看。没辙,他只好找人代写了这封信。他在信里认错道歉,措辞诚恳至极,末了还宽慰钟离叫他不要担心,至冬的医疗条件很好,他恢复得很快,下个月出现在钟离眼前的一定是完整的达达利亚。
钟离深呼吸几口,压制住自己扔掉这封信的冲动,把它放在盒子最底下。
你休想尝一口我的白毫银针,钟离忿然。
第六封信十分简短,钟离叮嘱他好好养伤,除此之外不愿多说一句。信寄出的第二十一天,风尘仆仆的执行官深夜敲响了钟离的门。
夜幕如墨漆黑,漫天星子缀在其上,任何一颗都不如执行官注视钟离的蓝眸明亮。
钟离用目光描摹他脸上每一处细节。面前的人头发凌乱地翘起,睫毛纤长,五官因为消瘦更立体了些,淡色的唇抿成一条线,眼睛里映出钟离和远处的月亮。
比他信里描述的天空蓝得更纯,钟离望着恋人的眼睛怔怔地想。
两人无言对视良久,沸腾的思念堵住钟离喉咙,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对方紧紧搂进怀里。纵然钟离有满腔不快,现在也全被这个他等了三月的拥抱安抚了。他把脸埋进青年的颈窝,伸手回抱住朝思暮想的恋人,耳畔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青年亲了亲他的耳朵,吻像轻柔的羽毛落在钟离面颊。也许是奔波多日的缘故,他声音里透出不易察觉的疲惫,话绕在钟离耳边嗡嗡回响。
他说,先生,你别不理我。
他的语气都是软的,璃月话还不熟练,咬字有些含糊,简单的一个称呼硬是被他念出了撒娇的意味。见怀中人不为所动,他略带点委屈地又喊了一遍钟离的名字。
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被你念化了,钟离叹了口气,又用力搂了搂他,意思是不和他计较了。
接收到这个信息的达达利亚欢欣鼓舞,朝钟离眨了眨眼,凑上来啄了啄钟离嘴角,笑得眉眼弯弯,哪还有半点之前的可怜样。
夜风带着初秋的凉,吹得钟离一激灵,猛然想起现在是九月末了。达达利亚怕他着凉,推他一同进了门。
无尽夏的花期还没结束,可门前的绣球花都已凋枯了。
钟离抓着撕下来的八月日历纸,莫名有些惆怅。
第七封信非常特别,和上一封信隔了快要两年。它被保存得非常好。
平滑的白卡纸滚了金色的花边,正面用端正的楷书写了两个名字,下方用小字标注了地址日期时间等信息,反面是用至冬文写的一句贺词,翻译过来是彼此忠诚永结同心等送给新人的话。
第七封是一张婚礼请柬。
发出请柬可以算是婚礼筹备的最后几步,办完这件事钟离终于能稍微喘口气,和他的老朋友风神见上一面。
温迪收到请柬的时候,他坐在天使的馈赠的吧台前,刚拿到的蒲公英酒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找来的邮递员说有封信一定要直接交到他手上,他诧异地放下酒杯接过信件拆开,几个大字猝不及防闯进他的眼帘。他一拍桌子惊叫着站起来,慌忙接住差点被震倒的酒杯,在酒保查尔斯古怪的视线里讪讪地坐下,灌了口酒压惊,才敢去看那封信。
结婚?钟离?和那只至冬狐狸?
再三确认自己不是老眼昏花后,温迪冲到了往生堂。
钟离给他推来杯茶。
温迪难得正色起来。他说,老爷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婚姻说是凡人最重要的契约也不为过,签了这个再想脱身可就难了。
你要是没想明白,对那至冬小伙也不公平,温迪干巴巴地补上一句。
钟离按了按眉心,他也在想自己是怎么被打动的。达达利亚没挑什么特殊的日子,也没准备鲜花气球或一个精心布置的场地,只是在某个晚上看似不经意地问起这件事。
达达利亚摸索着从背后环住他,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皂角香气钻入鼻腔,紧接着温热的吐息拍在他颈侧,黑暗里青年的呼吸显得格外明显,钟离的睡意散得一干二净。不知道过了多久,钟离听到身后人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他,我们结婚好不好。
钟离转过去和他面对面,达达利亚一眨不眨地对上他的视线,不自然地放缓了呼吸,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搂着他的手臂收紧了些。
这是件钟离没想过的事,或者说是不敢想的事。过于漫长的时间里他得到又失去了太多,他看着璃月港一点一点建起,住在此地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船只载着陌生的人来了又走,下一次又带来不同的陌生人,只有钟离还站在码头眺望远方。
但是他说不出拒绝的话,达达利亚是如此热切地、饱含希冀地凝视着他,他的淡漠在这样的目光里被蒸发殆尽,钟离就着这一瞬的冲动朝对方点了点头。蠢透了,他晕乎乎地想,听到自己又说了一个“好”字。
可能是错觉,他看到那双传说中染上深渊色彩的蓝眸倏然亮起来,然后这双眼睛的主人凑过来亲吻他。
于是钟离抿了口茶,轻描淡写地对老友说,我想我爱他。
第八封信只写了个开头。
信上面没写日期,不过钟离是记得的——他的记忆力好得偶尔会给他带来困扰,第七封信的次年十一月,格外多雨的一个秋季。
他们站在街边店铺屋檐下躲雨,和任何一对普通的伴侣一样,谈论晚餐的食材和转凉的天气。至冬青年不喜欢这种附骨的湿冷,缩起脖子冻得直打哆嗦,嘀咕几句就往钟离身上靠。钟离牵住他的手,低声轻笑,说待会给你添条新围巾。
北国银行的姑娘伞也没打,喊着执行官大人一路跑过来,惹得路人纷纷侧目,见是愚人众,目光便从探究转为嫌恶和警惕,避散开给她空出一条路。她扯住达达利亚的衣袖,脸上是面具都盖不住的惊惶无措,用至冬语快速说了句什么,钟离在达达利亚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震惊。
钟离听得懂她在说什么,愚人众带来的消息是,女士死了,公子需要回去参加葬礼。
达达利亚给了钟离一个抱歉的眼神,把钥匙扔给钟离,跟着下属匆匆奔进了雨幕中。人群又开始流动,几道不友善的视线落到钟离身上,轻松败完了他的好心情。
这一走就是几天未归。
钟离第一次觉得寂寞如此可怕,孤独从房间的每个角落渗出来缠住他,远比深秋的冷让人难捱。他想做点什么打发时间,一回神发觉自己又坐在书桌前,面前是空白的信笺。刚写没两句,一阵急促的敲门打断了他的思绪。
达达利亚站在门外,下意识地想抱他又收回了手。怕是时间紧急的原因,他只匆匆套了一件风衣,垂在身侧的手被风吹得冰冷。
钟离给他戴上承诺的新围巾,将没写完的信塞进他怀里,主动和他交换了一个滚烫的吻。
第九封信伴着一场难得的雪。
年关将至,路边店铺都早早地打烊了,有些心急的人家门口已挂上了灯笼,远处看去几点夺目的红。行人大多都裹紧了衣服行色匆匆。钟离哈出口白气,双手插兜慢慢地踱回家,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他倒也不以为然。
刚出锅的饺子有些烫,钟离把晚饭先晾在一旁,决定先打开刚收到的信看一看。
达达利亚的字是跟钟离练的,和钟离比起来更多了几分锋芒,如内容一般凌厉。
“至冬的雪连下了几天,他们就在这样风雪漫天的日子里封上了女士的棺椁。”
“她和其他执行官差不多,热衷于阴谋权术等无聊的东西。我与她合不来,但我站在她棺边的时候,我抑制不住地感到悲哀。我深刻地认识到这个残酷的事实:执行官的死期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北部极寒地区人烟稀少,深渊教团在那里打开了空间裂缝,妄图彻底打通深渊和至冬。深渊魔物被不断放出,连带着至冬全境的魔物都躁动狂暴起来。我想去,也必须得去,必须获得胜利。不过,放心,我会拼尽全力活下去。”
钟离反复读了几遍,随后陷入长久的沉默,信纸被他无意识地捏出几道细痕。面前两份饺子从热气腾腾到凉透,钟离仍然坐在桌边一动不动。
死亡的阴影平等地笼罩在每个人头上。要活下去,这是钟离周旋于七十二柱魔神中时想的,这是达达利亚厮杀于深渊魔物中时想的。生命如烛光风中摇曳,竭尽全力方能挣得一线生机。
钟离知道他每次离开都存了一份回不来的觉悟,类似“置死地而后生”的态度。对于雪原上的战士,心里总要揣有燃烧的热情和活下去的坚定意志,以免被风雪永远留在原地。
可说出真相永远是残酷的。
窗外雪渐渐停了。
璃月陷入一片静谧。
既然承诺凯旋,不可食言,摩拉克斯如是说。
第十封信上有一点红痕——原本贴了个小小的窗花,喜庆的红色非常有璃月风格,是和钟离熟识的邻居阿婆顺手送他的。她还笑眯眯地问起过那个橘色头发的小伙子最近去哪了。
钟离只温厚地冲她笑笑,含糊说他回家探亲了。写完信钟离无意间瞥到了这小礼物,心念一动贴了上去。
但它在多次辗转中不幸地被刮掉了,达达利亚终于得空拿起它时,信封上原本贴了剪纸的地方只留下了一点顽强的红痕。
至冬来的第十一封信看起来似乎是匆忙中写就的,字迹略显潦草,一点墨水被蹭开,看着让人很不舒服。随信附有一张彩色相片,泛黄的照片里一个青年看着镜头微笑,小半张脸埋进斗篷毛领,神采飞扬。背景是松林和远处的房屋,漏出的暖黄灯光给雪夜添了几分祥和。
信里写的有意无意绕开了工作上的内容,只找得到两句达达利亚对那些古怪同僚的抱怨。着墨最多的还是他那一帮兄弟姐妹。尽是些家长里短,但钟离还是看得津津有味,毕竟他从没有过亲人。
信的最后一句话被粗暴地划去,余下一个凌乱的署名,钟离费了不少力气才勉强辨认出来写的是什么。
你要等我,钟离轻声念出来,抑制不住地心慌起来。
达达利亚是个言出必行的人,说出口的承诺从不落空,小到给钟离带轻策庄的糕点,大到只身掀翻龙嗣的巢穴。如果没有万分的把握,他不轻易许下诺言。
所以他每次远行从来不和钟离明说“等”这个字。
存放信件的盒子是达达利亚挑的,现在它就放在钟离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里面平平整整地叠了八封信——马上这个数字又要加一了。
执行官每次归家都会把收到的信带回来交给钟离保存。钟离问过他为什么。他那时正打算出门,听到钟离的问题顿下脚步转头,半身沐浴阳光,半身停在阴影,钟离辨不清他眼底情绪。
他开口,声音里混着妥协。
就算哪天我光荣殉职了,这些信也能提醒你,有个叫达达利亚的至冬青年曾经存在过,四舍五入我还陪在你身边。只要你还记得我,我就永远活着。
钟离动了动嘴角,沉默少顷,他扯出一个笑,吐出一句“年轻人无聊的仪式感”。
至冬青年似乎还想说什么,嗫喏半晌,弯起一个比阳光更灿烂的笑。
第十二封信写到一半,钟离受天权星的邀请登上了群玉阁。
群玉阁重建后他就没再来过,只每次在街上走的时候远远地望过几次。转头再想到达达利亚为重建工作贡献的钱财,钟离总忍不住乐起来。一旁的达达利亚看穿他心中所想,便装出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来搂他,语气里却是抑制不住的笑意,末了不忘得寸进尺地亲上两口。
钟离收回游离的思绪,叩桌谢过凝光斟茶,慢条斯理地啜了口,抬起眼等她说话。
璃月这几年在七星的治理下蒸蒸日上,人类的确比魔神擅长运作一个国家,钟离思忖着,心里并不吝惜对面前年轻人的赞赏。他猜七星大概是要学着其他国家发展工业,想要从他这里先探探仙人们的口风。
凝光的意思和他猜的大差不差,钟离能从她的描述里听到她的自信和野心。他只是朝凝光温和地笑笑,表示神明的时代早已过去,你们想做什么,不必顾虑仙人尽管放手去做就是。
何况我已经习惯了凡人的安逸,由奢入俭难啊。钟离想起还没写完的信,笑着补了一句。
凝光动作停了几秒,旋即露出真心的微笑,语调轻快地感叹起来。
您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过得很惬意呢,看来愚人众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冷血。下次玉衡星再和我语带忧虑地提起您,我能让她听些好消息了。
三月开春,气候转暖,再过些时间,雁群将要北去了。
北去,北方,他的方向。
钟离踏在街道的青石砖上,不知怎么的,也许是春风尚未褪去料峭,他突然渴望起爱人温暖的掌心。
牵挂的滋味真不好受,钟离笑得苦涩又甜蜜。
第十三封信纸质非常好,即便过了许多年也仍然是让人爱不释手的细腻,人为的揉折痕迹蛛网般蜿蜒其上,却又被压得平整。
收到信的那天再平常不过。四月仲春草长莺飞,卷尾燕掠过屋檐,携过一串婉转的啼鸣。钟离从往生堂回来拿东西,意外瞧见邮递员离开自家信箱的背影,不由得心头一喜,快步上前,伸手朝信箱里探去。
入手是光洁的白色信封,暗金色的至冬文字拼写信息,火漆印上却不是钟离心系之人惯常用的独角鲸图案。钟离指尖抚上暗红色的邪眼图案,蜡的微凉惹得他呼吸一窒。犹豫许久,他才动手揭开信封,抽出信纸。
如梦初醒一般,钟离尽力将被攥成一团的信纸展开,逼自己看清信上的字。无奈“因公殉职”四个字过于醒目,刺得他眼睛酸涩。
寄错了吧,钟离自私地祈祷,这封信不该是给他的,它应该送到另一个泪水盈眶的人手里。他带着这样糟糕的期待去检查姓名,舌尖在上颚轻点下,他机械地把发出的音节连贯念出,听到自己念出的确是“达达利亚”无误。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回过神来天际已糅杂了金色,胡桃焦急的呼唤拉回他最后一点清明。钟离想开口安慰她,张口一时竟发不出声,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面前小姑娘的眼眶立马就红了,她说钟离看起来太难过了。
钟离后知后觉地感到悲痛。他年轻的爱人,他的埃阿斯,他鼓足勇气的坚定的选择,以往那个象征着温暖的形象狠狠地刺穿了他。
钟离恍惚间感到切实的疼痛,从四肢汇聚到胸口,混乱中他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
他失去他了。
钟离语速很慢,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
他说,我得去把那些信带回来,我怕我会忘了他。
压在最底下的是张老相片。
照片里两个青年并排站着,稍高一些的橘发青年仗着手长,揽住黑发青年的肩冲镜头笑得明朗,一身少年意气。黑发青年则内敛许多,眉梢眼角里藏不住的笑意,偏过一点头去看身旁的青年。
照片背面写了一行字,墨水相较照片新上很多。
“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钟离的收藏涵盖甚广,但他只给他认为配得上的人分享藏品。
所以他不向任何人谈起那只木盒。
毕竟另一个有资格看的人已经不在了。